马车从侯府侧门而入,老夫人到得这一刻才开口,与郭氏道:“我先去瞧瞧大丫头,再去见侯爷和侯夫人。” 郭氏强忍着泪水:“让母亲操心了,是儿媳没教导好阮雅。” 老夫人不置可否,领了阮诺下车。 萧一然指了个丫鬟领路,秦子皓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五妹妹,一会儿祖母和大姐姐若是逼着你答应什么,你……”秦子皓想了一路,说到这儿却顿住了,转口道:“你多思量思量。” 阮诺略有所思,歪着头,笑吟吟的:“三哥哥都舍不得逼我,祖母怎么舍得?” 秦子皓想说的是不要她答应,但最终说出口的话,是尊重她自己的意见。 秦子皓薄唇微抿:“祖母便是张口,也是为着咱们,毕竟父亲走了,长房只余下我和五妹妹。” 秦子皓说完,用力的攥了攥拳:“我会护好五妹妹的。” “五丫头?”老夫人卢氏走在前面,回首瞧两人。 阮诺温软一笑,脚步轻快的往前去:“谢三哥哥。” 老夫人目光在秦子皓身上停顿了下,笑了笑,什么也没问。 三人踏入暖阁后,阮诺便闻到了被浓郁的药味掩盖起来的血腥味。 冬日里,暖阁里不曾开轩窗,明明是天光最盛的时候,暖阁里却昏昏沉沉的。 大姑娘阮雅躺在偌大的黄花梨雕婴戏荷池架子床里,在见到老夫人那一刻,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祖母……” 服侍的丫鬟们知趣的退了出去,只留秦家四人。 老夫人看着阮雅已经平坦了的肚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祖母,那是个男婴,是个男婴啊……”大姑娘阮雅哭得泣不成声。 大姑娘阮雅嫁入靖安侯府为世子夫人,前年生了个女儿,如果再有这个孩子出生,一儿一女,便也圆满了。 “子皓早便与你说,这是个男婴了吧?所以你才敢对董姨娘出手,有恃无恐,以为就算世子知道,因为你很快临产,也能逃过一劫,再等孩子出生,侯府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会与你计较。”老夫人徐徐张口。 大姑娘阮雅眼底闪过一抹不自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董姨娘她该死!世子从前是故意冷落她,待知道了我怀了男婴,就迫不及待的让董姨娘有了孩子,孩子都三个月了,还瞒着我,我在他们眼里算什么?一个通房出身的丫头,怎么能爬到我头上来!” “阮雅,秦家与靖安侯府的这门亲事,是你强求来的,你出嫁那日,我便同你说过,难得糊涂。” 老夫人卢氏面色无悲无喜:“咱们秦家的姑娘,你还有阮薇,婚前都相过人,祖母不求你们大富大贵,但求平安喜乐,当初我便同你说过,世子眼中放不下你,你听不进去。世子这几年与你,也算相敬如宾,世子防着你,护着董姨娘,难道就没有你的半点过错?你若这个时候,还不知悔过,那暖暖便白有你这么个母亲了。” 阮诺认真听着,捧着红豆奶盅,看向秦子皓。 秦子皓压低声音给她解惑:“大姐姐有个女儿,乳名暖暖,三岁。” 阮诺点头,喝了一口浓郁的红豆奶,甜香甜香的。 阮雅好半晌没说话,只是哭:“祖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是侯府世子,怎么能被一个丫鬟迷了眼,我活不得,董姨娘也活不得,我要她给我陪葬,祖母……” “你是半点也不顾暖暖了。”老夫人用力将自己的袖摆从阮雅手中抽出,站起身来:“既如此,我来管,你安心养着吧。” “祖母……” “老夫人,家父家母请老夫人前往正院一叙。”与大姑娘阮雅声音一并响起清朗之声,萧一然长身玉立在明间落地罩前。 阮诺脸都埋进了炖盅里,并不想看他,只觉得萧一然张口的时机格外巧妙,是真的这当口走进来,还是特意掐好了进来的? 老夫人无视阮雅,面容平静的看向萧一然:“我们老太爷可到了?” 秦府老太爷被封为正二品太子少傅,虽如今太子还没生出来,但每日少不得到宫里点卯,临出秦府前,老夫人让大少爷去请了。 萧一然目光沉静:“刚到,祖父亲自迎接。” 秦府与靖安侯府的这门亲事,是秦老太爷与靖安候老侯爷的酒后戏言,两老头寻常便是酒友,因着亲上加亲,这几年愈发亲厚。 萧一然一语表明,老侯爷并没有因为大姑娘阮雅,就与秦老太爷生份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子皓,五丫头,你们陪你大姐姐坐坐。” 萧一然自然而然的留了下来,只秦子皓还记着萧一然在路上的话,冷着脸不理他,萧一然也不往前凑,选了个隔得较远的位子坐下来。 “五妹妹?”大姑娘阮雅嘶哑的声音从暖阁架子床里传出。 秦子皓拉了阮诺:“我领你进去,瞧瞧大姐姐。” 这约摸是最后一次了。 阮诺乖巧的跟在秦子皓身后。 萧一然瞧着那抹青柠色的背影,自然而然的噙了一丝笑意。 这倒是个有趣的小姑娘,瞧着软软糯糯的没脾气,却敢在侯府给他甩脸子,一张白净的小脸快要埋到炖盅里头去,不理人,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不喜欢他。 倒是跟那年夏日遇见时一个样儿了。 萧一然耳力极佳,纵暖阁里刻意压低了声儿,他也依然听得见。 “原来,你就是五妹妹。” “五妹妹可知道自己身份?” “大姐姐,你在说什么!”秦子皓怒气冲冲的声音传出来,萧一然轻轻摩挲着的指尖停顿了下,秦家真的有秘密。 萧一然本能的站起身来,靠近了些,想着也许大姑娘阮雅能给自己解惑,却不料…… 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出来,似乎还带着红豆奶的甜香:“大姐姐,祖母方才说,‘难得糊涂’,不止是说给大姐姐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 “所以……不管我是谁,只要秦家有一个人肯认,我便是秦家五姑娘。” 萧一然停在原地,仿佛能透过霞影纱,看到里面小姑娘紧紧握着的粉拳。 “大伯母待你不好,对不对?你难道就不想……”阮雅的声音带着嘶哑的挣扎,不曾说完,就被小姑娘打断了。 “大姐姐,我不会取代你位子,我并不喜欢这里。”阮诺扬起脸来,眼神澄澈明净:“我来,只是来见大姐姐最后一面,你到底是我大姐姐。” “我只是……回家而已,就……很想回家。” 好像刚刚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萧二公子说的,家父家母。 她也很想有一日,与旁人这样说。 这好像是个埋在心底里,怎么也浇不灭的执念,深入骨髓。 阮诺说完,从暗沉的暖阁里走出来,迎面正看到萧一然站在明间里,正午的阳光毫不保留的照射在他身上,月白的衫子在阳光的沐浴下,明亮夺目,带着光晕。 晃眼。 这是阮诺第一反应的两个字。 阮诺从容淡定的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蔑视。 萧一然看着阮诺重新落座,甜甜软软的捧着炖盅继续喝红豆奶。 许是有些凉了,小姑娘的眉梢几不可见的皱了皱,便把炖盅放下了。 倒是个挑剔的。 秦子皓也不知在暖阁里又说了些什么,这会儿才出来,见萧一然坐在阮诺对面,慵懒的拿着茶盅打量阮诺,便几步挡在阮诺跟前:“我早便说了,我五妹妹才瞧不上你们侯府。” 秦子皓的脸上难掩骄傲与轻蔑,好似要把路上生的闷气一并回击给他。 萧一然清贵矜持一笑:“如此,甚好。” 秦子皓好像出拳打在棉花上,半点不解气,继续道:“我五妹妹人长得好,性子也好,等日后在京城里参几回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求上门来,莫说侯府,便是……国公府,我妹妹也进得的。” 秦子皓想说“宫里”两个字,话到嘴边改了口,宫里并不好,怎么能让五妹妹进宫。 萧一然难得带了些许温和笑意:“认识时日尚短,性子不好说,但……通透二字,倒是配得的。” 通透,看破了,也说破了。 “那自然,这可是我妹妹。”秦子皓毫不迟疑的说。 “也不尽然,贵府四姑娘才是子皓一母同胞。”秦子皓是二房魏姨娘所出,魏姨娘还生了四姑娘,一直养在二夫人郭氏跟前。 萧一然跟着见过几回,很有几分郭氏风范。 秦子皓登时说不出话来,拉着阮诺道:“五妹妹,咱们不理他。” 萧一然眸光湛湛,看着小姑娘与自己擦身而过,也不阻拦,只静静跟在两人身后,往外行去。 冬日的暖阳正盛,萧一然仿佛又回到那一年夏日里,不禁愈发好奇起来,明知道自己不是秦府五姑娘,却忍住不问吗? 为什么? 这三个字才从脑海中探出头来,记忆便自动给予了答复。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