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文坐在文化站门口抽烟自从听过斯江绘声绘色描述过斯南的霸业,他看着眼前这群白相得很起劲的小囡们就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不出意外景生那臭小子肯定会板着小脸不参与,非要等观察仔细了私下练熟了确认能一鸣惊人才出手。
远远看见姆妈颤巍巍地找过来,顾东文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顺手把烟在地上捻熄了。天下当妈的也是作孽,小孩子生下来,只盼着长胖点长高点别生病。孩子越大妈的心也越大,学习要好还要听话,硬生生把斯江这种可爱活泼的小姑娘都弄得苦哈哈。再往后孩子都成大人了,当妈的还放不下单位和结婚两桩大事,操心到老又开始忙孙辈。好像不操心她就失去了当妈的意义。
但他对这样的妈还真没辙,对姆妈没辙,对苏苏也没辙。
“你躲着我做什么!”顾阿婆一扇子劈在他肩上:“我会吃了你啊!”
顾东文伸手掸了掸台阶上的灰,扶了她胳膊肘一把:“和尚念真经:女人是老虎。您可是咱家最大的老虎。”
顾阿婆憋不住笑,又给了他一扇子:“就你从小油嘴滑舌的对着你老娘说有个屁用。我问你斯江阿娘门洞里的康阿姨要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见都不去见一下?那个女同志坐办公室的,条件蛮好,三十四岁,老公死了五年,有个七岁的女儿,单位里刚刚分到房”
“唉。”顾东文伸手拿过扇子替她猛扇了几下:“我向我老娘学习这辈子从一而终,看着我儿子长大就行。什么时候我老娘嫁个好男人,我再考虑自己。”
顾阿婆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两只手噼里啪啦一顿乱捶:“要死了你个畜生,拿你老娘瞎开心,我是女人,不守寡,招个坏东西上门,你们四个有活路吗?你是男人,你是顾家的老大,传宗接代你都不管了你回来干什么?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气活你老子啊?你儿子你儿子,那个是你儿子吗?他都不认你是他老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顾东文笑呵呵地左躲右闪还不忘继续摇扇子:“能气活我爸,我也算大功一件。这不家里还有北
武嘛。他七月就回来结婚,小两口正当年,努力一下,三年抱俩,你盯着我干嘛?我都四十几岁了,就算还能生,小孩十八我八十,他就该病床前装孝子了,有什么意思?”
顾阿婆哪里经得起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问清楚北武和善让的事,仔细想了半天,气得扇子在腿上拍了好几下:“顾东文!你四十几生一个,八十岁的时候儿子应该三十几,怎么就不能做孝子了?”气得她呛了一下,急咳不断。
顾东文赶紧给老娘顺顺气:“好了好了,古人死了老婆不还得守个孝吗?景生妈二月里才找到,你现在就逼着我去相亲,我怕她半夜来找我算账。”
顾阿婆打了个寒颤,气得又拧了儿子一把:“她是个天仙是不是?你还给她守孝!你老子死了也没见你守孝。”
“守了,一年没吃肉,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发花,割胶的时候差点凑上去喝几口,亏得景生妈给了我一巴掌。”顾东文叹了口气:“当年你在扬州见着她,一眼相中了,还托人去说过亲,怎么不是仙女了?”
顾阿婆愣了,想了许久:“是扬州舒家的姑娘?你小舅妈隔房的姨表侄女?原来跟你七表弟订过娃娃亲的?”
“嗯呐。”
顾阿婆不作声了,人越老越是容易忘事,但是过去的小事却记得越牢。她扭头看了看儿子,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瞒了她十几年,还笑眯眯的。
当年徐老七命不好,生下来没多久脑子烧坏了,她弟弟弟媳主动退了娃娃亲,认了舒家丫头做干女儿,两家照旧亲亲热热地往来。后来灾年里老七误吃了观音土,腹肿水死了,她和东文去扬州送奠仪,倒真是一眼就相中了那闺女,长得太好看了,说话做事一等一的妥帖,温温柔柔的,就这种姑娘才栓得住东文这犟驴子,可惜太瘦了点。但那几年谁不瘦?吃上米和肉养一养就好了,倒是胖子都是肿出来的,那才要不得。
那次幸好东文背了一百斤水洗米去,要不然豆腐饭亲眷们连口粥都喝不上,徐家回礼的大前门香烟和毛巾,也是东文带去的。她还记得那丫头最后来找东文,眼皮都不好意思抬,红着脸说家里没人吃香烟也用不着毛巾,能不能换半
斤米回去给老子娘和弟弟熬锅粥,她弟弟也乱吃了观音土,腹肿水倒下了。东文二话不说就匀了二十斤米送她回去。
舒丫头隔天送了五条绣花的手帕来作谢礼,涨红了脸说不成敬意。帕子是苏州上好的丝绸,就是年份久发了黄,刺绣是临时赶出来的,线虽褪了色,花色却没下过水,摸着还是硬的,一问果然是她连夜绣出来的。那米又不值钱,都是弄堂里淘米水里沥出来的,市里按照一等两等三等回收。东文那阵子按一百斤六角五分收三等米,一个月也能收上五六百斤,不过才几块钱。哪里值当她这么费心,手艺是好的,却换不到一口饭吃。真是可惜,越好看的姑娘,命越苦。顾阿婆眼圈一红,想到西美这些年吃的苦,比起东文说的舒家的丫头,真算是运气好的了。
想来想去,顾阿婆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是跟着她才跑去云南的?”
“嗯。”顾东文随手揪了脚边一根野草,搁嘴里嚼了起来,他知道得太晚,去到那里一开始被分在昆明,费了点功夫才调去景洪,但是再晚几天,她可能那时候就死在蒋宏斌手里了。
母子俩静静地坐了半天,顾阿婆坐得腿都发麻了,看看月色,叹了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斯江肯定又泡得手脚都皱了,她看起书来什么都不记得。你等会回来倒洗澡水啊。”
顾东文嗯了一声。
很快暑假来了,七月八号,顾东文带着斯江在老北站接着了景生和斯南。这趟火车倒很顺利,百里风口没遭殃,开了五天就到了上海,景生背了一个比他还高的大包裹,看起来有点吃力,斯南左右各挎了一个军用书包,手里提着两个尼龙袋,精神抖擞地跳下火车。
顾东文接过景生背上的包:“你们两个自己坐了一万公里火车,真了不起。”
一个漂亮的女列车员喊着斯南的名字追了过来:“斯南!阿姨不是让你最后再下车的吗?”
她和斯江打了个照面,两人很快都认出了对方。
一通忙乱后,顾东文带着三个小的上了公交车,笑着说:“哟,看不出我们斯江四岁就敢离家出走一个人上火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