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让劝了西美几句出来见北武已经把顾阿婆哄好了,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顾东文在阁楼上铺好大通铺,下去灶披间烧开水碰到隔壁的冯家阿姨便笑着点了点头。
“东东西美回来啦,哎呦呦,十几年了勿容易哦,哪能跟阿婆唔开心啦?”冯阿姨家是阜南人,抗日时逃来上海一家人在苏州河码头做了两年苦力,从顾阿婆的爸爸徐老爷手里买了一间亭子间落户,做了徐家的邻居。后来知道徐老爷要给徐寻芳招女婿,冯家长子当了两年鳏夫,膝下只有冯阿姨这么个闺女就上门毛遂自荐,被徐老爷毫不客气地给拒了脸上十分无光。
光阴似流水不久顾阿爹做了徐家的上门女婿生了两儿两女人丁兴旺。冯家的男丁运道却不好全死在了战场上只剩冯阿姨一根独苗。她便也招了个上门女婿不想那男人其实早有老婆孩子,存心骗财骗色,两个月不到卷上钱带着妻儿跑了。冯阿姨一根绳子上吊被顾阿婆救了下来,又赠了些铜钿帮她熬过难关。说奇怪也不奇怪,这人呢,因被见过最难堪最落魄的模样,每每遇到救济自己的人,冯阿姨不得不想起往事,觉得矮人一头,因而一根针扎在心里,她便有意无意地躲着顾家的人。
g后,冯阿姨揭批有功,做了北万春居委的火柴盒工作组副组长,偶尔照拂一下裹着小脚的顾阿婆,还了当年的人情,矮人一等的尴尬也消失了,甚至生出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于是冯阿姨越发热心,为了让顾北武这个阿飞去上班,她出了交关力,最后弄得两头不是人,还跟顾阿婆吵了一架,两家就不再来往,落雨天衣裳也不帮忙收了,外头水龙头使用时间划得比火车时刻表还精准,水费算得煞煞清。顾东文回来后才又开始往来,毕竟整条万春街谁敢给顾东文脸色看呢,冯阿姨也是识时务的人。
这晚她听了不少楼上的龃龉,免不了要关心一下,又忍不住加几句金玉良言:“唉,没办法,当年伊拉哭了闹了要上山下乡,现在又哭了闹了要回来,家家户户地方噶宁人噶许多,噻困难格呀,爷娘兄弟也没办法对伐?作孽哦。”
顾东文眉头一跳,似笑非笑地瞥了冯阿姨一眼,把挑子放到煤气炉上,点上火。
冯阿姨又感慨了几句,手里一块揩布把三家人家的灶头都揩到了:“东东,今朝夜里侬屋里六个人客过夜今晚你家六个客人过夜,记得六只人头写在水费簿子上。还有,刚刚啥宁谁下楼开了楼道灯勿关,亮到现在,要不是吾下来,一角洋钿电费浪费忒了。”
顾东文便睨了她一眼:“吾开格,要么侬去算清爽电费,几分洋钿吾来付。”
冯阿姨嚅嗫了两句,怏怏地放下揩布走了。
挑子的壶嘴里噗嗤噗嗤往外冒热气,外头传来斯江的笑声和斯南的尖叫声。
“阿姐!再给我一根仙女棒白相相,求你了”
“不行,表哥说了要留到大年夜。谁让你刚才一口气把三根全点完了,你还闯了大祸!”
“大表哥大表哥再给我玩一根,我画一颗心给你,很漂亮的心,我的心!你看看我的心呀”
“你的良心早被狗吃了。”景生漠然地拒绝:“谁刚才偷偷把摔炮往我领子里丢?”
“我是吓唬吓唬你的呀,那个是炸过的。”斯南委屈地喊起来:“谁想到阿姐会去捞呀。”
景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炸过的就不烫人了?一样烧得起来,你看看你姐,手心烫了一个大泡。”
“没事,我不疼。”斯江的声音带着笑,温温软软:“南南下次不许这样了,阿哥的绒线衫会烫个大洞的。”
外头水龙头被拧开了,水哗啦啦的流。
“我去灶披间倒点醋给你擦擦,上去再敷点牙膏。”景生说。
“麻油也可以。”沈青平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灶披间的门一开,景生沉着脸走了进来,有点不自在地绕过顾东文去碗橱里拿醋。
外面水龙头关了又立刻被拧开,斯南哇哇叫:“阿姐,你再冲冲,大表哥好恶心,给你涂了那么多他的口水,啧啧啧。”
景生手里的醋瓶一歪,泼了不少出来。顾东文忍俊不禁,哈哈哈笑出声来,差点被挑子烫到手,斯南这小把戏才像他亲生的。景生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端着碗出去了。
“舅舅!舅舅”斯南跑进来:“舅舅,你让大表哥再给我一根仙女棒好不好,求你了,我最喜欢舅舅你了,你帮帮我吧。”
顾东文一把抱起斯南,在她脸上啵了一个:“不稀罕你大表哥的一根两根,明天舅舅给你买一箱去。”
“嗷嗷嗷,真的吗?舅舅我真的真的最喜欢你了!”斯南又惊又喜,搂住顾东文的脸啵了十多下,糊了他一脸口水。
回到屋里,斯南绘声绘色连比带划地复述痛打老流氓事件,西美气得差点把她耳朵拧下来:“你还是不是小姑娘啊,说的什么龌龊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
北武一把扯开她的手,替斯南揉揉耳朵,脸色沉了下来:“你干嘛呢,南南做得蛮好,该表扬她。那种老宗桑要的就是小姑娘们害怕,她们越怕他就越得意,胆子也越大。”他对景生点点头:“你们打得好,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别因为是老头就手下留情,不打死就行。”
顾东文却笑眯眯地拍了拍景生的手臂:“打死也不要紧,你才十三岁,不用负责,为民除害,国家政府人民群众该给你送你锦旗。”
顾阿婆吓得拍了两下胸脯定定神:“老大你有毛病啊,胡说什么呢!小孩子会当真的。”
景生抿了抿唇没作声,西美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善让替斯江上了牙膏,又检查了一下景生的手背和指关节:“没事,不好的事都留在猴年,过了大年夜就一切顺遂了。”
西美看着北武怀里的斯南和善让身边的斯江,突然觉得两个女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拉过斯江,又把斯南训了一顿,连带着把沈青平几个也教育了十分钟才放他们去洗漱。
上了阁楼一见大通铺,斯南快活得扑上去滚了好几滚。
“大表哥你睡我左边,阿姐你睡我右边!”斯南想象着自己左搂右抱,傻笑个不停。
斯江让沈星星睡自己身边,景生旁边睡沈青平和朱镇宁。六个人并排躺下后,景生把夏天的一条毛巾毯卷成长筒放在自己和斯南当中,又把她搁上来的腿搬下去,一脸严肃:“这是三八线,你不许越过来啊。”
斯南捅了捅“三八线”,眨了眨眼:“你们男生地方比我们大,拿过去一点。”
“因为我们个子高,得要大地方睡。”沈青平笑得见眉不见眼,一看斯江已经躺下来,脸一红,也赶紧躺了下去,往朱镇宁身边挤了挤:“景生哥,你再过来一点,小心被南南踹到。”
景生让了让,把“三八线”挪了挪:“你别再皮啦,我要熄灯了。”
斯南一扭屁股往斯江怀里钻:“姐,我帮你吹吹手,还痛伐?对不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