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惠终是将自己余下的光阴全偿给了他,让他在自己的意识里活了下来。 她总是走一个地方回雅宅几天,玖惠总觉得只要在雅宅,他的身影就还在,从不曾离开。等到她游遍了中土,她就去找他的来世,她要将那些遗落在光阴里的故事都一件一件的告诉他。 当琴声再次响起时玖惠远在几千里外。 她的心无法的遏制的疼了起来。 春夜凉薄,月影风清,歧莲坐在桂花树下,纤弱的身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毅。 他弹了一曲又一曲,僵直了背不动身。 玖惠站在十几步开外。 眼前的他,一如当年。眉清目秀,面色青白,一身青衣纤尘不染,像是坠落凡间的仙。一如她第一次见他,夜里在桂花树上睡过去,醒时落在他怀里,他就那么认真的看着她。 眼睛一眨也不眨。 直到他去她方才明白,一眼万年是何意。 一曲上邪完,歧莲才真正将目光落在玖惠身上。 歧莲一阵恍惚,冰凉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一身青衣被照的泛白,那件他常穿的青衣,那支他惯带的木簪,腰间别的是他的萧;微微皱着的眉,唇角漾开的笑。 他竟觉得,看到了自己。 究竟是什么让她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离开让她如此心神俱伤,那他现在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多年不见,她可还好吗? 歧莲此刻的心七上八下,纵使早已停止跳动,可他依旧担忧,担忧这时光是不是改变了太多。 他甚至原地站着,不敢上前,也不知如何上前。 两人就那么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歧莲,歧莲。” 玖惠的怀抱落空,歧莲愣在原地。 那双水一样的眼咕噜噜的落下一滴泪来直直的砸在地面上;玖惠咬着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张脸上满是悲伤。 歧莲的手落在半空,晦涩笑笑:“别哭。我只是想看看你。” 看看你是否还好,是否,还记得我?还好,你都记得,记得那样清楚。可这些话他都没说,他不敢;他怕说了,再也放不下。 “歧莲——” 歧莲抬了抬手,想要触碰她的冲动还是被忍了下去。他扯开唇角笑笑:“再哭可就不好看了,跟个大花猫似的。” 玖惠破涕为笑。 当年那样清风霁月的一个人如今,如今却成了无□□回只能逗留在世间的一具小殇妖,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殇妖不同真正修炼的妖和精,它无法修炼,只能保持自身魂魄不散,地位更是低于妖与精,随时有可能灰飞烟灭。 “今年冬天,陪我过个年可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悲伤。 两人同住雅宅三年,却未在一同过一个年。 玖惠点点头。 她欠他一个新年。她从未忘记。那年冬天的雪下的格外大,歧莲被叫回老宅过年,他走时她对他说:“我等你回来过年。” 谁知他前脚走,她便被强行带回禁海。 等她再来时,他却早已入土。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玖惠侧身看着他俊秀的侧脸,想伸手去碰最终还是放了下来,他现在只是一具魂魄连躯壳都没有。 “人的寿命本就是有限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如今我还能见到你,你也能见到我,还能坐在这里与你说说话,就已经很满足了。”上天待他已是不薄了。 “歧莲,这一次。我们不要再离开彼此了。” “傻丫头。” 深夜里,雅宅屋顶;俞熹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的看着久别重逢的两人,冰凉的月光照在她身上一点神情都没有;惟蕊感动的哽咽:“纵使两人从始至终没说过一个爱字,可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都在说爱。公主,爱情真的可以伟大到让一个凡人忍受锥心换骨的痛苦吗?” “这并不是结局,是开始。从他在周里山棺椁里散发出强大的欲念时,他和鲑的痛苦才算真正开始;爱情,并不是只有甜蜜。” “人神相恋本就是有悖天理,如今他放弃轮回堕落成妖,想要修炼以他的体质根本就不可能;因此,这一次,才算是噩梦的开始。” “不过噩梦开始前总是甜蜜的。” 悠远磁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俞熹冷眼看过去,阴则藏在黑暗里看不出身形,俞熹知道他是故意不愿让她看见他的。 “就像帝君和公主。”惟蕊声音虽小,但法力高强的两人均是听到了耳朵里;俞熹面上并无任何改变,倒是阴则,身影竟略略不稳。 “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去极北。” 惟蕊黯然伤神,看着俞熹的背影:“不要跟着我。” 这一次她知道,公主的话是对着蓬莱帝君说的。 阴则怀里的小狐狸上蹿下跳,急的要蹿腾出去,阴则揪着他的耳朵:“听话。” “帝君,你要为了那个女人忍到什么时候?天上地下只要您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偏就得是她。” 小狐狸还要说,被阴则捏了咒直接说不出话来:“话太多了,我不喜欢。” “还有,她不是那个女人;她将会是我蓬莱帝君的夫人,你的主母。其他的我都不想听,也不想知道。”阴则声音冷冷的,小狐狸知道帝君大人生气了,乖乖的任由人家捏耳朵。 夏日一会骄阳似火,一会雨落滂沱。 歧莲一睡不醒。 玖惠从芳临山回来,坐在床前,手落在他薄弱的脸庞,却始终不敢触碰:“歧莲,我不会让你一直这个样子的,我不要。” 她带着他向周里山后的湖泊而去,那里的湖吸天地精华,她一定会重新让歧莲回到她的身边。 水汽缭绕,花香扑鼻。 两人沉入湖底。 玖惠退去一身衣裳,化回原形。水中的隐了翅膀,拖着蛇尾,身上鳞波光粼粼。手如刀锋,心如磐石,那五彩的鳞一片一片剥落,疼的她浑身发抖。里湖的水一阵绿一阵蓝,它的上方晕了一层五彩色。 玖惠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刀割。 白易的话言犹在耳。 他如今这样谁都救不了,想要他再次拥有人的躯壳需得用你一身鳞打碎重塑。唯有这样,他才能拥有往日躯壳。 你可知。你褪了这一身鳞救他,毁了修为不说,便是那疼痛比凌迟都要痛上几分,似是那针在你身上扎,往你骨头缝里钻,跟着你的血脉走;而禁海将不再属于你,你的母后,你的族人不会善罢。若有一日,他负你,你必万劫不复。 如此,你还要这样做吗? 她什么都不怕。 她也不稀罕做禁海的王。生命于她而言,也只有歧莲活着时才会有意义,他若死了她是死是活也早已没了意思。 她再也经不住他灰飞烟灭彻底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歧莲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一睁眼就看到盯着他看的玖惠。那张圆圆的小脸憔悴了不少,消瘦了不少,就连眼窝都深陷了几分,唯有那双眼,还是那么的有灵气。 风一吹,窗外的叶簌簌落了下来。 歧莲不自觉的伸手,刚一触碰到她的面颊就被她握住了双手抚上脸颊:“我好想你。”紧接着,玖惠扑入他的怀里,小巧的脸上满是笑,满是泪。 歧莲抱着她,伸手看看,抱抱她:“你瘦了,是不是不开心?” “是啊。你生病了,睡了好久。我难过的吃不下饭所以就瘦了。” “以后要好好吃饭。只有你好,我才能好。” “好。” 他宠溺的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歧莲觉得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他死了。 可他为什么还好好的。 “我,是不是死了?”歧莲的话有些迟疑,因为他明明好好的。 玖惠笑笑:“没有。你只是生病了。我找神医医好了你的病。你睡了好久,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歧莲看着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他死了。在周里山里走不出去,他去过应遮见了什么人,再见面的时候他好像成了一团抓不住的空气。 歧莲知道,她不想说的他怎么都不会问出来。 雅宅的竹子长的正好,郁郁葱葱。园子里的菊花开的娇嫩,争奇斗艳。 歧莲在亭子里弹琴,玖惠就坐在边上看着他,时常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兖州的天一天比一天凉了下来,有风时两人就坐在亭子里,无风时两人就坐在桂花树下。桂花树早已没了花,只剩下叶子,风一吹落了许多。就连菊花开了几日也渐渐败了下来。 一日,歧莲沐浴完,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胸口的鳞不见了。 他大惊失色。 那块鳞是玖惠送给他的,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他一直贴身带着,就是从周里山出来时都拿了出来;那是他最看重的,怎会不见。 自从他醒过来。他的身体就与往常大不一样,肉眼看起来皮肤依旧光滑,可用手触摸的时候总觉得不像是人的皮肤。 他压下心中所想,表面上不动声色。 他的内心有种猜测,可他不敢想,他宁愿不知道。 夜里,玖惠三番四次翻来覆去的动,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的落,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层一层。 他要请大夫来看,她却不让;着急的没办法,只能抱着她。歧莲知道,她不是凡人,寻常的大夫只怕治不好她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