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应延瞧着,淡淡笑道:“这些我不会。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辛悦说:“大概明后天吧,看机票的时间。”
“就是……没订好机票前……没事了?”
辛悦想了一想,说:“是的。”
易应延说:“那可不可以帮我照顾欧博瑞,我想安静钓个鱼……就当是……你支付我干洗的费用?”
……
易应延和妻子黛茜正在协议离婚,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欧博瑞性情除了有些富人子弟的清高,总体算是平易近人。
辛悦的机票定在两日后。履行诺言随易应延出海照顾欧博瑞以便他钓鱼。
欧博瑞的作业是《春季海水一日的变化》,小伙子极认真细心。辛悦为他打下手。
余寒未消的海洋需要根据声纳仪测定水流缓急、水深和海底的地形,以此判断鱼群。易应延驾轻就熟,将放置了鸡肉的笼子放进海中补虾蟹。独自在甲板钓鱼。海上风很大,易应延穿着冲锋衣带着皮帽。辛悦前来公干,不曾预计要出海作业,极尽可能地加厚了衣衫,仍然单薄。
易应延脱了冲锋衣与辛悦,辛悦推说不冷坚持不要,和欧博瑞在一边说话。欧博瑞每半小时取样一次,然后便和辛悦说起学校和生活的事。
辛悦问:“你的钢笔画,画得很不错,谁教你的?”
欧博瑞说:“我不会画钢笔画,那幅画不是我画的。”
不待辛悦问,欧博瑞说:“是卡洛尔画的,在她的记事本里。”
辛悦不知卡洛尔是谁,但从欧博瑞称呼卡洛尔的态度和时间等方面来推断,辛悦认为是指丁贤。丁贤怎么会画出这样的自己?
“是她让你给我的?”
欧博瑞笑,“你喜欢吗?”没正式回答。
辛悦一时哑然,“喜欢”一词意义顿时凝重了许多。一阵风过,鼻头一酸,猛打了一个喷嚏。
欧博瑞转身为辛悦开了舱门,“你着凉了,我们进去。”带着辛悦进了船舱,为她斟了热水。
易应延在外面收蟹笼,似乎收获颇丰。辛悦看见笑问:“你爸爸很爱钓鱼,经常来吧……你陪他?”这话问的有私心,辛悦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口。靠在桌沿,四处张望着掩饰。
欧博瑞说:“不,我不常来,很闷。以前卡洛尔常陪他来。”
辛悦原本以为还有一番兜转,不想话套的这般容易,只是一个问题出口,又引出一堆问题。易应延和丁贤到底什么关系?真的是——传说的那样吗?
辛悦笑,“你很喜欢卡洛尔?”
小男孩儿并没防备,“是的。她是我的好朋友。”
辛悦想问,“那你爸爸呢?”话未出口,易应延转进舱,“战友们,这次运气不佳。六七只都是母蟹……公的个头也小。”
辛悦听闻此语,问说:“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还是说,母蟹不好吃?”
易应延道:“这边渔业处的规定,母螃蟹一律放回大海,公螃蟹也要达到尺寸才可以带回家,而且每个钓鱼证一次最多可以带四只,管得很严。”
辛悦握着水杯,从余热中汲取温暖,身上不由一阵阵地发抖。“那不是白费心机了?”
易应延提着桶笑道:“有sole、Salmon……”
……
在易应延海边的别墅用过战利品大餐,回程车上辛悦就开始喷嚏连连,头也隐隐作痛。
易应延说:“对不住的很,把你弄感冒了。”
辛悦说:“没事,遇见药店,停一停,我在前面买点tac就行。”
病来如山倒,辛悦在鼻涕眼泪齐下中,被载着缓缓靠近酒店大门。晃神间,似乎在一旁停靠的车上看见一副熟悉的面孔。辛悦一怔,迷糊醒了大半,坐起身,极目远瞩,人已是看不清了。
辛悦暗自思量不可能,丁贤怎么会在这里?她说过,不会再打搅自己。
虽是如此,心神仍不免恍惚。车停定,忙忙地心不在焉道了一句:“谢谢易先生。”就下了车。
一脚高一脚低踩到酒店房门前,像在高低起伏的乡道上铺了十层毛毯子。辛悦把赘重的头靠在门壁,感到无比凉爽舒适。后面有人拍肩,辛悦一回头,却是易应延。
“易先生,你怎么——”
“你把药忘了……”易应延手上递来药,脸上有些意外,“你是不是发烧了,你的脸好红……”说着已伸手探在辛悦额头上。果然滚烫。易应延说:“你这样恐怕不行,不如去我那里,迟些要是不退烧,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辛悦接过药,“没事的。吃了药就好。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易应延反复确认,辛悦只说无妨。
送罢易应延,这才推门进屋,倒水吃了药。正在洗脸,外面响起敲门声。
辛悦自忖,“这个易应延还真是热心……”一面说着:“易先生,我吃过药,好多了——”一面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丁贤。
辛悦思疑自己昏了,睁了睁朦胧的眼,摸了摸滚烫的脸,“你在这儿——干嘛?”
丁贤眉头一抬,神情倨傲说:“我以为你安心结婚了。想不到你还是贼心不改……怎么着,改目标了?易应延?你胃口不小啊……他还带着一个儿子呢,你都不——”
门重重一震,关上了。丁贤站在门外,咽下一口气。早前姓易的问辛悦拿手机号码就该引起警觉,易应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为了避免让辛悦和易应延接触,自己已经送了那幅画给她了。这个女人未免太贪慕权财,出尔反尔。一转眼就能和易应延勾搭上,约会了一整天。
辛悦气极,一再地反问自己的爱慕究竟出于何种畸形的心理。手撑在门上,整个脊背在打抖。
门铃又响起来,辛悦叫:“我要睡了!”
门铃不屈不挠地响,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辛悦烦躁,来回在房间踱步,心中一会儿一个主意:开门和她对骂?无视!凭什么忍她?没必要和神经病争论!
外面叫:“你开门!开开!”
辛悦上前,狠狠拍砸在门上,叫:“你走不走?不走我叫服务台,我——我报警了!”
外面静了两秒,“你不开门,我就把你的事,告诉你家人。”
辛悦脑中轰然一响,一把开了门,“丁贤!你真恶心!”
丁贤撑手按压住了开了的门,将身逼近辛悦,一字一顿道:“我恶心?我还不至于为了钱动歪脑筋,不像有些人!”
辛悦瞠目,怒道:“你的话柄子还少吗?玛丽莲、阿穆尔、sale——”话说的太急,兼之发烧,思维滞后,想表达的愤怒太多,几种语系在脑海乱成一锅,攥着拳,额头贴依在手臂上,结舌打绊道:“something——like that……”“庸俗”、“可笑”、“廉价”更甚“女同性恋”之类的补充词汇在心头一拥而上……又被残存的理智卡在嘴边。辛悦垂着颈,一甩头:“随你怎么想都可以,我要睡了……”
丁贤从她靠在臂上发红的脸,闷笨的口齿细节看出端倪。举手去摸她的脸,辛悦敏感躲避大叫:“滚,滚出去!”
丁贤抱手站着,昂首说:“你刚说的,没说完啊,小三儿、人情上位、手段卑劣……诸如此类……继续。”
辛悦登时宛若泄气的气球,垮肩悄声道:“都不是白莲花,无谓装什么纯洁不更事……给彼此,留一点……余地……”
这一顿间,丁贤的手已落在她面上。“你发烧了?”
辛悦来不及为这句话柔软,丁贤又道:“你跟他干什么了?一天就弄成这样。”
辛悦狠拍开丁贤的手,“我跟他上床了,你满意没?”
丁贤阖上门,扯着辛悦,将她推在床上,“你睡吧。”
辛悦坐在床上,看丁贤没有要走的意思,药效浮上来,困得着实招不住。关了灯,一卷被子躺着不语。粘稠的睡意泼目而来,犹自不能忘却身边的人,那人并身坐在她身旁,俯低身轻声说:“你睡,半夜要是不退烧,我们去医院。”
辛悦当没听见,蜷起身子,埋头进被。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一转身,身旁的人靠在床头偏着头睡着了。
夜色中看见她的脸,被月光吞噬的气焰,化作一抹疲倦的柔和。丁贤小巧挺尖的鼻下略浅色的嘴唇。辛悦看着她搭在身侧的手,不知她冷不冷,自己卷裹了全部被子,她这么睡着,容易着凉……
辛悦从被子伸出手,去碰她的指。
温而偏凉的触感,让辛悦犹豫了片刻。一收手,正为她去扯被子。那只手反握住了辛悦的。辛悦惊惶抬眼,丁贤的眼还闭着。
时间一瞬静寂。辛悦低下头。一双无形的手在心里波浪般的琴键上飞快地弹奏着,乐声涓涓细流似地从心底淌出来。
“你回去吧。我好多了。”
丁贤没管她说的话,丁贤总有掌握主动权的能力。“我毕业以后,有段时间,一直在学校里面住着……那是给特殊教职工安排的宿舍,我的老师让给了我住。雾都常年多雨,那段时间,我的生活一团糟。”丁贤闭目微微笑着,“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没有人可以说话,只有写东西……写的东西零碎不成文,也羞于见人。有一次,我在学校的东坡草地看书,看见一个外来的女孩子……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她的眼睛……不是浸在雾都里灰蒙蒙的忧郁,像是……一抹拨云见月的清朗……”
辛悦恍然大悟。那年在橡树底下坐着清瘦戴兜帽的人——丁贤。
自从相遇,几乎每一天,都能莫名地“邂逅”那个人。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凭穿着气质识别她。清瘦挺拔的身形,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板鞋裸露的脚踝上——正是那只让她初见眼熟的“倒三角”。
“我再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漂亮明媚的女人了。”丁贤睁开眼,目光落在辛悦静水般的眼底。“可惜……表象真能骗人。”丁贤笑着,屈起一膝靠在床头。这个幻想中的人,陪伴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晦暗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