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6年英军炮轰广州城。愤怒的民众烧毁十三行,昔日似锦繁华,彻底化为乌有。
在当年的商馆区遗址处立着一个小小的“十三行博物馆”。凤凰花嫣红似火,在头顶连成一片。
苏敏官看到招牌问明“博物馆”是个什么去处,立刻执拗要去把买衣服的事甩在脑后。
林玉婵随他。
一对“民国伉俪”到窗口领票后头的工作人员惊讶了好几秒。
不过如今的年轻人有个性,穿汉服逛博物馆的比比皆是有些还特意挑选跟展品年代相近的衣服。相片照出来人如文物,人展合一,很是吸引流量。
工作人员扶眼镜,笑道:“靓仔哪里买的衫?复原得好好。”
博物馆很小里面有些历史展板,介绍当年十三行风貌和中国近代对外贸易。苏敏官还不太适应从左到右的排版看得头晕于是专心读图。
馆内寥寥几个游客朝着他们的身影窃窃私语,猜测是网红来做节目。
“团队呢?摄像机在哪”
二层收藏了一些清代广州外销工艺品:广州彩瓷、广绣、象牙器、外销扇、木雕家具、珐琅器、漆器等等。苏敏官只是走马观花的一瞧就从另一侧下去。
林玉婵心知肚明,比他小时候见过的差远了。
博物馆是专题博物馆,并没有详细的编年记录。苏敏官默默消化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并没有多说话。
博物馆外是一个小公园。儿童乐园里的小孩们嬉笑玩耍,老人们扇着扇子坐在树荫下。
苏敏官对博物馆里的珍玩不太感兴趣却对着这幅平凡日常的画面出神了许久。
他轻声问:“多久没有战乱了?”
林玉婵愣住。
在旧社会,这道题很好答。五年,十年记忆里总有那么几次鲜活的兵祸,不是洋人就是匪,牢牢地嵌入每个人的人生记忆中。
她心算2021减1949,又不确定。广州哪年解放的来着
解放后呢?好像没听说过有人“反攻”到这来改开以后倒是有飞车党抢包什么的,不过那都是她出生以前的事了。
苏敏官见她没有脱口而出,已经知晓大致的答案。
他不太相信,又问:“是只有广州这样,还是各省都这样?”
这回林玉婵答得很爽快:“全国上下,只有年纪很大的老人,才记得战争是什么样子。”
他冷不丁问:“那也没有洪门天地会了?”
林玉婵失笑:“原版的那个吗?电影里,小说里,各种传说都有。”
乱世的产物注定会留在乱世。在如今的社会里,哪有什么“不揭竿而起就饿死”的情景穷到一定程度,扶贫干部就会来敲你家的门,押着你养猪养鸭、勤劳致富
十字路口红灯转绿。苏敏官绷着面孔,迅速将林玉婵拉到路边。
他一路很是警觉。看到汽车电动车远远驶来,都会下意识把林玉婵护住。哪怕她一再解释,这些车辆都会规矩行在车道里,不会乱开的。
他不信:“车子行得这么快,要碾一个人很容易,过后加速逃走,谁也找不到。”
林玉婵忍俊不禁,伸手指他头顶。
“天眼,”这个名字对古人来说很好懂,“底下的一切无所遁形。每辆车都有牌照,天涯海角也躲不过。”
他听完她解释摄像头原理,忽然脸色一红,迅速放开她的手。
林玉婵笑着搂住他腰:“这个没人管!也没人时时窥视你。只有在查找罪案线索的时候,才会有专人回溯检查这些拍到的画面,作为呈堂证供。”
他勉强信了,双目中依旧闪烁着警惕。
在大清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早就学会了一切靠自己,不能仰仗什么法律和公正。
但是看她的模样,谈笑间无比的放松。虽然还是那熟悉的脸庞和眉眼,但和过去不一样,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里似乎都充满安全感。
好在十三行批发市场就在不远。这是一整个大型的服装商圈,原则上只做大额批发,将物美价廉的衣服销往全国各地。林玉婵高中时勤工俭学,曾试图应聘档口小妹。虽然最终没成,但她已对这个市场有初步的了解:每年夏天,各档口开始换季清货,商家急于将尾单脱手,只要加几块钱的价,也可以少量拿货,甚至零买。
繁忙的铺位人潮汹涌,整个大厦里的时间流速仿佛都比外面快一倍。各档口外面挂着货物列表,打包小哥和卖货小妹忙如阵风,不时吆喝:
“三件起拿!”
“不支持一件代发!”
“不还价!”
大厦另一头,无数物流人员不停歇地打包发货。批发商拉着小拖车,眼神快速逡巡,一旦看准,即刻下手。而少数来看热闹、试图捡漏的游客,刚开口问价,首先被一连串的术语砸晕了,刚想翻看衣服的版型、材质、款式,就被老板不耐烦地赶走。
商家们个个低头忙碌,没人注意苏敏官的异样穿着。
林玉婵回头看一眼苏敏官,眼带挑衅:敢不敢来试试?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微微一笑,踩着地上的纸箱和胶带,信步走入人群。
不就是个升级版的旺季货运码头。他还怕这个。
“拿货价多少?三件能开单吗?好,每个颜色一件这件清货?就拿一个。加价十块带走,唔该”
林玉婵径直走到男装区,模仿打包客的语气,快速扫货。
捡来的男朋友身无长物,林玉婵推算,要在盛夏的广州保持良好个人形象,至少得准备一周的换洗衣物。在十九世纪没有空调电扇的时代,他的衣箱里就常年满满当当,够他一天换三次,时刻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