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火光犹如旭日夜出,照亮了整座京城。
起先,那只是西市某处宅院的角落有颗火星子落下火星子落在干草堆上干草冒起了青烟,却因为夜色的掩饰而无人发觉。
青烟渐浓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干草堆上若隐若现,当一阵寒风吹来时,星火闪烁,刹那燃起了火光。
最先发现的是守在房中丹炉前正在打瞌睡的修士他们闻见了刺鼻的浓烟捂住口鼻醒来时,发现丹炉没事,而屋外火光大量浓烟顺着门缝窗沿往屋中蹿。
他们惊慌失措,起身大喊着,“走水了!”一边着急忙慌找着逃生的出口只是终于在推开了房门的那一刹那,火势蹿入屋中,一刹那,便引燃了丹炉燃料。
轰隆一声整间丹炉房被炸成了废墟。
一墙之隔,寻欢作乐者依旧沉溺在温柔乡,谁也没有发觉火势悄无声息地逼近中。
等他们察觉到起火时,此处已然是火海一片,温柔乡霎时变成了人间炼狱。
终于,火光引起了虎贲军的注意将士们飞奔赶来救火,可是火势太大,光是他们运水来不过杯水车薪。
当火光开始舔舐着夜空之中,终于,整座京城从沉睡中醒来。
救火之人越来越多。
而院中人惨叫声越发尖锐刺耳,无人敢躲在院中,皆是屁滚尿流从院中带着浑身火星滚出来,随即被一盆凉水浇了彻底,犹如落汤鸡一般出现在围观之人的面前,引得围观之人连连惊呼。
他们还来不及痛骂这一场火,便被虎贲军领着人绑了手脚直接带走。
而他们拼命挣扎着,不住地高呼着自己的显赫身份,仿佛这样,旁人便会被他们的身份所震动,匍匐在他们脚边。
严玦静静站在不远处的高楼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场火,那些白日里道貌岸然出现在人前的世家公子,此番丑态百出,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行径终于暴露于人前。
这场火烧了整整一夜,天边破晓时方才渐渐熄灭,残垣断壁间,四处可寻从前奢侈靡费的影子,那些来不及被救出来的人皆葬身在了火海,烧成了焦炭一般,无法辨之模样。
就像从他做过的每一场噩梦之中,那些鬼哭狼嚎着要拉他下地狱的恶鬼一般。
那些曾经有过的伤痛,仿佛也在慢慢地自愈着。
他站在高楼上,火烧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当第一缕阳光斜斜照入时,他忍不住眯了眼。
天亮了。
这是元和第三十六年的冬至,一场大火,烧死了上百人,而幸存者三十,无论死人还是活人皆被送入了大理寺看管起来。
因为这一场火灾,大理寺整整忙了两日。
第三日清晨时,白昊匆忙走入书房回话,“主子,宫中来人,召您入宫。”
“嗯。”严玦低声应了,抚平朝服上的褶皱,缓步朝外走去,屋外,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看着前方,开口道:“出发。”
他骑着马行走在长街上,百姓自动退避至两旁,静静地看着他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往常热闹之处,皆是寂静无声。
有那好事者在他走远之后,忍不住惋惜,“唉,严将军今日入宫,只怕是生死未卜。”旁人纷纷议论点头。
是清晨,上官玥自噩梦中惊醒,因为惊惧而不停地大口喘着气,梦里到处都是血,她顺着血迹走了好远好远,看见了躺在石碑之上的严玦,她看见他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些血是从他胸口的大洞不停地往外流,仿佛永不干涸。
红袖打了帘子,见她满脸泪珠的坐在床上,忙上前,“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六神无主的抓住了红袖的胳膊,“红袖姐姐,我梦见,梦见三哥哥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苍白着一张脸,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不停地落下。
红袖忙给她擦着眼泪哄她,“姑娘,姑娘别怕,这只是梦,梦都是假的,别怕。”
过了许久,她终于才从噩梦带来的惊惧之中逐渐清醒。
她轻轻地擦着红肿的眼睛,强打着精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红袖,今天冬至呢。”她昨日就盘算好了今日要亲自下厨房包饺子。
对,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
她笑眯眯的问着红袖,“今日要用的羊肉可有送来?”
红袖应了一声,却依旧担忧的看着她起身穿好了鞋袜,洗漱完毕后便往外头走去。
红袖跟在她身后,见她像是没事儿人一般同每个人打招呼,心中不由得叹气,将军若不能平安前来安陵,姑娘这心只怕一日都不能平静。
不止是姑娘,府上所有人每日都是如此,假装无事发生,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可谁又不是到了夜深人静时便会显露出心中担忧呢?
而上官玥已经假装不记得今晨所发生的的事情,欢欢喜喜的端着饺子入了大堂,与众人庆祝了冬至的到来。
当行至西宫门时,严玦翻身下了马,将缰绳交到刘瑜手中,又解下了腰刀,“你们在此等候,不必随我入宫。”
刘瑜诧异,“主子,您要一个人入宫?”
白昊憋不住话,忙上前,“这怎么能行?您不能一个人去。”
一切的事情今日都要了结。
是生是死,今日便有定论。
白昊急的不再顾及上下之别,“我要陪你进去。”
严玦深深地看过他一眼,将腰刀递到他怀中,“不用,我一个人去,反而会更好。”
“可是!”白昊急了,又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来迎严玦的王公公已经向他们走来。
王公公含笑道:“严将军,皇上已经等您多时,请。”
“好。”严玦点了点头,不再看身后一行人,随着王公公进了西宫门。
宫门缓缓关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响声。
白昊看着前方高耸威严的朱漆宫门,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刘瑜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样让别人瞧见,还以为我们要冲进皇宫杀人放火呢。”
“别担心,主子肯定不会出事。”刘瑜说的轻松,眉眼之间却又带着凝重。
穿过了重重朱红宫墙,严玦终于走到了紫云殿。
紫云殿前广场本该有六十六名御前侍卫把守,可今日广场之上空无一人,只有紫云殿的大门紧闭着,静谧无声,像是藏着危险的兽。
大约是昨夜那一场大火,这处坐落于皇宫深处,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宫殿,空气中隐隐约约还有烧焦的气味。
他没有一丝迟疑,大步的穿过了空无一人的殿前广场,停在了紧闭的殿门前。
并无通传之人向殿内传话他的到来,门却在他停下的那一刻缓缓地被打开。
殿中点着宫灯,明黄色的烛光照亮了殿中的每个角落,盘龙九阶之上的龙椅,坐着一夜之间白了头,宛若垂暮老人的洵帝。
不知为何,他的精气神仿佛也随着这场大火而消失殆尽。
他看着严玦走近,抬手,隐在角落的宫人便将宫门关上,立于门外。
严玦一丝不苟的行礼,“臣,严玦见过皇上。”
洵帝捂着嘴咳嗽了一通,方才开口,“起身。”
洵帝低头看着殿中的年轻人,仿佛透过对方,看见了他那个死在四年前的儿子。
他眼中有过怀念,稍纵即逝。
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透着苍老,“严卿,一月之期已到。”
“你可有寻得证据。”
“臣并未寻得证据。”
若有朝臣在侧,只怕早就已经吵翻了天。
可是殿中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洵帝不怒反笑,用着和煦口吻说道:“严卿,你可知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严玦毫不避讳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的说道:“臣之所以找不到证据。”
“是因为太子一案,幕后主使者便是您。”
“大沅的皇帝,太子的亲父。”
洵帝又咳嗽了起来,仿佛就要将肺中的空气全都咳出来一般。
过了许久,咳嗽声渐歇,洵帝的面容因为咳嗽而染上了几分红润,他像是早就知道严玦的答案一般,眼中却又带着一丝好奇,声音喑哑的问道:“你如何断定是朕所为?”
“朕这些儿子之中,唯独泽元是朕一手带大。”
“朕对他寄予厚望,为何要让他背上通敌叛国之名而亡?”
严玦勾起嘴角,露出个讽刺笑容。
“皇上,诚如您所言,太子从出生起便是大沅储君,是您驾崩之后,这大沅的君主。”
“可是他日渐长大以后,您便发现他早就超出了您的预料。”
“您发现,他必定比您更适合做这大沅的皇帝。”
可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坐在九重之上的地方,俯视众生。
谁会轻而易举的将这个位置让给别人呢?便是真心疼爱的亲儿子也不能。
先帝如此,洵帝亦如此。
“您无法看着他日益得民心,却又做不到亲手杀了他,便想出了一个办法。”
洵帝轻笑一声,“什么办法?”
“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可以毁了严家,也可以毁了太子。”
“当年大戎来犯,太子督战随军前往北部,您先是将太子生母同他外家软禁,后又向呼延赫去了一封书信,许他一诺,助他登上皇位。”
若是旁人在侧,只怕越听越觉得严玦满口胡言,这世上哪里会有皇帝会同敌对之国勾结而谋害本国将士呢,洵帝却没有打断他,只安静的听着。
“而严家手握重兵,对您而言,或许早就是个祸患,您怕严家有朝一日拥兵自重。”
“所以,对您而言,与呼延赫做下一笔交易,是极为划算的。”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日李泽元握着他的刀,让他杀了自己的画面。
那是他一切心病的源头,让他永远都会活在痛苦之中。
他心绪难平,闭了闭眼睛敛尽眼中情绪,方才继续说道:“可您还是对太子心软了,在呼延赫将那位揭穿他谋反的书信送到您手中以后,您便让人将皇后及皇后母族已经被您诛杀之事告诉了太子,您想让太子为了保全自己性命而将谋反一事推给严家。”
“您在赌,太子是会保住自己的性命,还是会保住严家军上下十万将士的性命。”
“若是太子死在山海关,便不是您亲自动手杀了他,而是因为他谋反大逆不道。”
“若是太子活下,严家十万将士便是反贼。”
“左右,这都是一场您永远不会输的赌局。”
洵帝终于出声高喝道:“够了,住口!”
严玦没有停下,继续说道:“起先,臣也不相信您会如此,不相信您会对太子下手。不相信您会以为严家会反。”
“所以臣从山海关回来那一天开始,就疯了。”因为他无法相信,他从记事起的信念有朝一日竟是被他效忠之人,亲手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