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坐在车上,一手曲肘抵在车窗处,撑着太阳穴,一手握着一卷字迹密密麻麻的书籍,蹙起的眉头彰显了他此刻微妙的不悦。
深色的狐狸毛大氅裹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五官的苍俊深刻。
明琬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收敛心神,垂头坐在他轮椅边的绣凳上。
闻致沉声吩咐驭马随行的丁管事,语气满是久等后的不耐:“启程。”
相处好几天了,他似乎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但他好歹是陪自己归宁了,明琬也不想自己失了礼数,想了想,还是选择解释道:“事先不曾知会,我并不知世子会来,故而耽搁了片刻……”
“不是说‘不来正好’么?见到我在车上,想必很失望罢。”闻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晚,开口字字如刀,将明琬刺得哑口无言。
他神情孤冷,缓缓翻了一页书,讥嘲道:“少自以为是。我来,仅是因为答应过阿姐。”
明琬自小家教良好,父亲教会了她自尊正直、医者仁心,却没有教会她如何去应付一个浑身是刺的男人。
她努力恪守正直之道,却并非唯唯诺诺之人,被刺得不舒服了,绝不会忍气吞声。
“我方才说‘不来正好’,是因为我摸不清你的脾气,想着若不小心冒犯你起了争执,会辜负了阿姐临走时的嘱托,并不是刻意嫌恶你。”
明琬握紧手,努力放缓语气,望着闻致轮廓深邃却稍显阴沉的侧颜道,“不管你是否自愿,既是来给我撑面子了,我自然感激。当然,若是实在不愿意和我呆一起……”
她顿了顿,方低着头轻声道:“若是实在不愿,也不必勉强。”
闻致重重合上书卷,横眼冷嗤道:“正有此意。”
好好的归宁之旅莫名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两个人俱是有些愠怒,索性齐齐将头一扭,各自望向窗外不语。
马车经过闹市,晃晃悠悠到了明宅的正门。
路边三两聚集的妇人和闲汉拍拍衣裙上的瓜子壳,纷纷起身围拢,朝着闻家的马车指指点点,不住道:“来了来了,明家姑娘回门来了!”
明琬掀开车帘看了眼,不由皱眉。
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还真多。
丁管事和青杏正在搬运回门礼,明琬放下车帘,望向旁边阴郁寡言的少年。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她抿唇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到我家了,你要不要下……”
一个“车”字还未说完,闻致冷淡开口:“我不进门。”
不进门,那送她归宁有何意义?
不过仔细想想,明宅有台阶门槛,闻致坐着轮椅进出确实不方便,若让下人抬着他走,叫那么多人围观看去,对他而言无异于游街示众……更遑论,他们刚刚才发生了小争执,也做不出鹣鲽情深的假象来。
遂不再强求。
她耐着性子道:“好吧,那,我回去了。”
闻致敛目不答。
明琬自顾自掀开车帘下去,刚巧见阿爹闻声出来迎接。
见到女儿独自一人下车,明承远眉头紧皱,忍着围观邻居的议论声问道:“他呢?”
“世子吹不得风,在车里。”明琬眼神飘忽,随意扯了个谎。
正说着,车窗帘子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挑开些许缝隙,露出闻致半张冷峻没有笑意的脸来,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明承远,道:“晚辈体虚有疾,恕不能下行见礼。”
明琬知道,闻致就是这样的性子,天性凉薄寡情,对谁都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爱搭不理的模样,并非刻意针对自家阿爹。
但阿爹不懂这些,他看到的是女婿的傲慢无礼,看到的是女儿委屈艰难的下半辈子。
明承远面色越发铁青,喉结几番耸动,才淡淡地朝闻致拢袖一礼。
他总是这样正直隐忍,哪怕再生气再难受,也不会当众斥责为难一个后辈。
“嘿,车里坐着的是世子爷吧?”
“好大的架子,见着岳丈居然不下车见礼!”
眼见着围观看笑的人越来越多,明琬心中烦闷,对丁管事道:“世子爷不方便下车,不如将马车停去小巷后门处,那里清静些。”
丁管事忙道“好”,又说:“我先替夫人将礼盒箱箧等物搬进去。”
“阿爹,咱们进屋说。”明琬牵着明承远的袖子,带他逃离闲言碎语的是非之地。
进了门,才发现闺阁好友姜令仪也在。
“姜姐姐!”明琬眼睛一亮,莫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扑上去一把拥住姜令仪窈窕柔软的腰肢,感动道,“你怎么来啦?上次帮忙引荐皇后娘娘的事,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
“知道你今日归宁,特地向皇后娘娘告了半天假。”姜令仪唇红齿白,发如泼墨,身上萦绕着浅淡而熟悉的药香,笑得腼腆含蓄,“头发绾起来了,咱们琬琬是个小妇人啦!”
明琬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单螺髻,瞬时的低落,而后很快振作起来,没事人般牵着姜令仪的手道:“快进来,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明琬的闺阁整洁温馨,依旧是出嫁前的老样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姜令仪诉说出嫁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而后低叹一声,托腮苦恼道:“这些话我不敢对阿爹说,怕他听了担心自责,平添忧郁。我也想过要照顾闻致一生,却怎奈总是合不来,连心平气和他坐在一起谈心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按照皇后娘娘的所说的那般替他针灸按摩、诊治腿疾……”
说着,明琬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趴在窗边案几上小声道:“姜姐姐,我是不是很坏很坏啊?”
姜令仪十分吃惊,问道:“为何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