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暴君分明有寝宫可安寝,为何要屈就于这小小的软榻?
且这暴君身量甚高,不得不曲足而眠,应当不如何舒服罢?
他见这暴君眉眼舒展,身体松弛,很是奇怪,这暴君瞧来毫不设防,是不将他于眼中,认为他并无行刺的胆量?亦或是压根不曾想过他怀有行刺之心?
奇怪之后,紧接而至的便是欢喜,显然只消他耐心等待,要刺杀这暴君并非毫无胜算。
他端详着暴君,忽见暴君面色煞白,额角生汗,断定这暴君乃是陷入了梦魇当中。
莫不是方才被暴君所杀那人前来索命了罢?
他自然不会忧心暴君,反是期盼着暴君能早日暴毙。
须臾,他看着暴君蹙紧了眉尖,看着暴君咬住了唇瓣,看着一丝鲜血自暴君唇瓣淌下,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愉悦,鲛尾却是不由自主地拍打起了池面,使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这暴君却并未因此从梦魇当中挣脱,十指进而嵌入了掌心,血液“滴答滴答”地坠落于地,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圆圈。
他的动静引来了外头的内侍,这内侍掌管了他身上铁环的钥匙,他偶尔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内侍姓李。
李内侍行至他面前,低声斥责道:“陛下正好眠着,你莫要捣乱。”
他指了指暴君,又写道:你瞧他这副模样,哪里是在好眠?
李内侍不敢直视天颜,快速地瞧了一眼,便垂下了首去:“奴才并非陛下近侍,假若触怒了陛下,恐要丢了性命。”
言罢,他当即退出了丹泉殿。
温祈不得不出声道:“陛下,你快醒醒。”
他尚未满百岁,嗓音依旧咿咿呀呀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懂。
见暴君全无反应,他正欲提高声调,这暴君竟是蓦地睁开了双目。
丛霁梦到了尚是废太子之时的自己,彼时,他年十六,所有荣耀不复存在,与草芥无异。
由于吃食短少,他的身量并未抽长,整个人瞧来较同龄人稚嫩许多。
他生就一副好相貌,母后在世之时,曾玩笑道:“这天下怕是并无女子能配得上我儿。”
他落了难,这副好相貌便成了累赘,甚至招来了祸端。
东宫有一侍卫原本对他言听计从,后来认定他无法东山再起,遂胆大包天地打起了他的主意。
那时,他曾听闻过龙阳之癖,但从不认为会与他有关。
他与丛露终日食不果腹,那侍卫许诺他只消他愿意委身,定然保他与丛露温饱。
他望着面黄肌瘦的丛露,犹豫不决。
有一回,他与丛露足足三日未曾进食,饿得晕头转向。
纵然他并不知晓同是男子,他要如何委身,但为了活命,他仍是妥协了。
那侍卫的手一覆上他的面颊,他却是恶心得想吐,欲要反悔,那侍卫自是不肯。
反抗间,他失手将一座废旧烛台的针尖扎入了那侍卫的脖颈。
从破口处喷出来的血液洒了他一身,他被烫到了,浑身发软。
那侍卫口吐鲜血,瞪着他,向着他伸出手,用力地扣住了他左足足踝,似乎要将他拖入无间地狱。
他拼命地用右足踢踹着侍卫,终是得了自由,其后,他惊恐地缩至墙角,瑟瑟发抖,片刻后,那侍卫不再动弹,凶狠的双目却依旧直直地瞪着他。
好一会儿,他才用指尖去探那侍卫的鼻息,那侍卫已无鼻息了。
这是他初次杀人。
他恢复平静后,抹去面上的血液,将尸身搜了一通,将其藏于怀中作为诱饵的两只馒头带走了。
被覆上面颊的恶心与险些被侵犯的恐惧致使他每每看到侍卫的服饰便会心惊胆战,故而他登上皇位后,便下令将侍卫的服饰全数换掉了,被谏官诟病为糟蹋了百姓上缴的税赋。
倘若那侍卫欲要与龙阳艳情话本中的上位者一般对待他……
他打住思绪,继而见得温祈问道:陛下,疼么?
他这才意识到唇瓣被他自己咬破了,掌心亦被他自己抓破了。
许是经历过太多的苦难的缘故,他对于疼痛并不敏感,亦不在意。
他取了张锦帕将血液擦去后,才摇首道:“不疼。”
温祈叹气道:应当很疼才是。
丛霁附和道:确实应当很疼才是。
温祈见丛霁满不在乎,又关切地道:陛下,你做噩梦了罢?
丛霁坦诚地回道:“朕梦到朕初次杀人之时的情形了。”
温祈追问道:初次杀人很是难受罢?
“不。”丛霁否定地道,“很是快意。”
闻言,温祈甚为后悔,他便不该关心这暴君,本该任由这暴君被梦魇折磨。
丛霁含笑道:“多谢你唤醒朕。”
温祈乖巧地道:这乃是温祈的荣幸。
丛霁揉了揉温祈的发丝,便出了丹泉殿。
他本是打算歇息歇息,再去处理杂务,却奈何不得好眠。
卖官鬻爵之案尚在审理之中,牵涉极广,若是他所料不错,太后的亲侄儿应当亦牵涉其中。
当今太后乃是他父皇的继后,他母后的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