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于莘走到院门处时,便遇上了方才请见的镇边大将袁靖弘。 几乎近两年不曾见过,袁靖弘却仍是风采依旧。 他一身藏青色短打锦衣,罩一件木灰色的羽缎斗篷,负手身后立在门下,头顶是积满白雪的黛瓦房檐,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武将的潇洒气度之外,竟还多了几分书卷气的儒雅,让人过目难忘。 说来,这袁靖弘也是江庭国名声响当当的美男子之一,曾与玄颇大将军府上的三公子玄祁,并称为一时的双璧,只因两人均是相貌出众才华横溢的世家公子,美名一度远播,连高前云纵亦有耳闻。 也有传言说,袁靖弘如今的妻子,赫赫有名的云纵女将霍雁翎,也是因为早早便对袁靖弘的才名倾心,是以之后两人才结了这段良缘。 只可惜,双璧中的另一位玄三公子,年纪轻轻便急病过世了,连婚配都未来得及,这不知让多少思慕少女心碎了满地。 不过说来,当年京城中也曾有过关于玄三公子同薄家独女薄西洲的传言,一度也是沸沸扬扬,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十年时光转眼飞驰,曾经的双璧也只剩下了一块,一旦想起,竟还颇有些让人唏嘘之感。 两人打了个照面,而后于莘向外,袁靖弘跟随引路侍从,大步走了进去。 薄西洲仍站在那两棵梅树旁,听到袁靖弘的脚步声,遂转过身来,笑容里似乎有两分鲜有的促狭,道:“袁将军,好久不见。” 袁靖弘看见她,却似乎有些吃惊,半晌,道:“我只听说你病了,竟然这么严重吗?为何瘦成了这样?” 薄西洲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仍是笑着,道:“没有。斗篷太大了的缘故,显得脸小了。” 袁靖弘自然不信,皱着眉思索着什么。 薄西洲遂道:“我以为你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你的驻营任期不是已经完了吗?” 袁靖弘摇头,道:“临时军务。前些日子收到皇命,命我与宣州驻军汪逢甲交换驻地,延迟回京,因此半个月前过来的。” 薄西洲又是一挑眉,道:“当真?——为何我什么折子也没看到?” 袁靖弘道:“是太.安宫的密旨。” 薄西洲道:“这却奇了。边境修约这样的事他都非要琼华阁签章不可,这么一个换防的小事,他竟还发密报?” 袁靖弘道:“这件事,我也猜不太透——想来想去,大概也是因为高前国大祭司苏谙毓会跟他们的边防大臣一起过来修约,皇上到底觉得不踏实吧。” 薄西洲忍不住打趣他,道:“袁盛昀,袁小二,看来你又要有新的名字了。” 盛昀,乃是袁靖弘的幼名,小二乃是他的排行,也一度是幼时玩伴几人之间调侃袁靖弘的一种方式。 袁靖弘只挑了挑眉,便听薄西洲道:“袁王婆。” 袁靖弘的脸登时垮了,薄西洲笑道:“看你自夸的这么顺嘴,都快赶上那卖瓜的王婆了。怎么着,为什么你来了皇上就安心了?” 而后,袁靖弘脸上扯开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直截了当道:“也是,我来确实也没什么用。所以你也才会在这儿。” 他的话却说的薄西洲一愣,而后,她忽然朗朗笑出了声,而后又有些喘,掩着口咳嗽了两声。 半晌,她止了咳嗽,面颊多了两丝潮红,道:“我这些日子都没想明白,你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眼看着天阴沉的越来越厉害,袁靖弘遂道:“外面太冷了,进屋去再说。” 暖阁厢房里,暖炉里的炭火静静燃烧着。 薄靖两人在一张矮桌旁相对坐定,女官白露奉上茶水来,再递给薄西洲一个手炉,而后问道:“小姐可是还觉得冷?我再命人多往暖炉里添些炭火。” 薄西洲忙拉住她,道:“不用了,我不冷。你去歇着吧,我跟袁将军聊聊天。” 白露闻言,向两人各自福身行了礼,遂领命去了。 白露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袁靖弘道:“白露的事怎么样了?还是不愿意出宫去么?” 薄西洲饮了一口青玉茶盅里的茶水,道:“又给她说过两门亲事,她都拒绝了。” 顿了顿,袁靖弘道:“白露跟你这么多年,她放心不下你也是正常。” 薄西洲微微垂了目,伸手去为袁靖弘和自己添茶,而后道:“她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了,我不能眼看她再把一辈子都困在宫里。即便她不想嫁人,我也要想个法子送她出宫去。” 她的话语,乍听之下,竟让人觉得有些枝叶凋零之感。 袁靖弘有些默然。 大约四年之前,承启帝下了密旨,说是国事需要,命薄西洲将府邸一并搬到宫中来,没有特许,不得随意出宫。 宫闱之地是何等要紧的地方,薄西洲这个外臣就这么住了进来。 又因承启帝下的密旨,外人不知,因此所有矛头就都指向了薄西洲,说她滥用职权,不尊皇室。 袁靖弘犹记得,这场骚动非议也是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因承启帝始终不表态,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他道:“上次跟你说过,趁着皇上亲政不久,你该上书请求出宫,也许会有转机。” 薄西洲道:“没用。两封折子都被他直接驳了,原样打回,”顿了顿,她伸手去描青玉茶壶壶身上的玉兰花浮刻,一面又道:“我也并没抱过什么希望。前两年他都不肯放我出宫去,更何况这两年他对我的忌惮越发厉害了,他怎么肯放我离开他的手掌心里?” 说着竟然微笑起来,道:“他已经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你说袁盛昀,这做皇帝是不是也要天赋的?有的人只想把觉得最有威胁的东西远远踢开,以为离得远了就安全了,但其实,把最忌惮的人和东西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是最好的掌控方式——我竟不知,他这样小的年纪,是怎么悟到这样的为君道理的。” 袁靖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你竟还夸得出他?那我也便有一句话问你,你是他的威胁吗?” 薄西洲抬头看他,眸色陡然间有些犀利。 她不说话,袁靖弘便继续道:“他连威胁与否都尚不能判辨,你的夸辞未免言之尚早。” 薄西洲垂下头,不知所思。 袁靖弘只觉心头也是一阵烦扰,遂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两步,而后似是一叹,道:“皇上继位第二年,有前朝叛党趁机作乱,在祭天的路上行刺,若非你挺身为他挡了那一刀,皇上未必能侥幸逃过。” 薄西洲的脸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她道:“我本怀有祭司神力,这点事情自然应付得了。” 袁靖弘却是摇摇头,道:“当时事态那样紧急,你扑到他身边时根本未顾上撑开结界,不然,你便也不会受伤了。” 而后,他又道:“我们从小就带着他一起玩耍,你是他的姨表姐姐,对他更是疼爱有加,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他对你,竟然一点往日的情分也不念了——帝位,帝位,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当年。 薄西洲轻轻捏着手里的青玉茶盅,只觉得心跳一下一下,越跳越沉。 她好像已经有很久不曾忆起过,当年。 袁靖弘问她,她是否真的是龙椅上那个人的威胁? 但或许,她曾真的是,或者说,她曾以为自己会是。 若非如此,她又怎能狠得下心,亲手推开了那个一身素缟衣衫,前来为她的父母吊唁的九岁小孩。 当时的他,眼睛里蓄满泪水,张开稚嫩的怀抱想要来拥抱她、安慰她。 她犹记得,那孩子跌倒在了地上,愣愣地瞅着她,满眼震惊和不解。 即便如此,他仍然对她伸出手来,眼睛里的泪水一滴滴往下掉,他还是喊着她:“姐姐,敏敏姐姐……” 而那时的她,仿佛着了魔一般,冰冷着嗓音,对他道:“不要再叫我姐姐了,也不要再相信我。从今往后,若想要活下去,你能相信的人只有你自己。” 沉闷的情绪,带着细小的倒刺,漫不经意地戳在她心底深处。 薄西洲面色仍旧平静,只是放下手中茶盅,伸手去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袁靖弘轻咳一声,复又坐下来,岔开了话题,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碰上了于莘,看他表情不像往日那般从容,可是你们路上遇了什么事?” 薄西洲稍稍清了清嗓子,摇摇头,道:“没什么。他只是劝了我一些话,”顿了顿,又道:“他似是忧心我跟太.安宫那边的关系,想让我主动去调和一下。” 袁靖弘似是有些讶异,道:“什么?” 薄西洲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离开京城之前又来了点新的传闻,说我在百姓中间的威信太高,威胁皇家威严。为了这,几天里不知又接了多少弹劾书。” 袁靖弘皱着眉,道:“皇上怎么说?” 薄西洲摇摇头,道:“出事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两次往太.安宫去时王明全也只说他不在,把我拦下了。” 袁靖弘摇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薄西洲垂目想了想,忽然笑了,道:“你说,皇上什么时候能真的下定决心对我动手?等了这些年,他竟还沉得住气。” 而袁靖弘看看她平静的眸色和神情,一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从十年前开始,所有原本的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他身边的一切事情都乱了套。 先皇驾崩。 新帝继位。 天机大祭司薄青临与其夫人永安公主双双遇刺。 薄西洲素缟加身承继大祭司之位。 他也被突如其来地赐婚,奉命迎娶云纵国霍家的小女儿,也是赫赫有名的云纵女将,霍雁翎。 之后,他便被临危受命,出征汾州。 再之后,京师朝局动荡不歇,汾州战事岌岌可危。 朝廷不得已,派出渊影阁协助作战。 再之后,再之后—— 再之后,渊影阁总领,他的挚友,大将军府三公子玄祁,奉命刺杀敌军主帅,事成之后身陷敌营,刀斧加身,惨死敌国。 他犹记得,长达一年的战事终结后,他率幸存的军士拔营回京,薄西洲一身素缟白衣,立在巍峨的江庭城楼上,以大祭司的神力,为诸将士们驱散身上血煞。 那日,漫天积云,太阳躲在云中,只不时才出来露个脸。 太阳出现时,那白衣女子,就站在城楼投来的阴影之下。 冬日的寒风萧萧凛冽,袁靖弘望着她纤弱的双肩和平静淡漠的面庞,只觉得她似乎就要被那团阴影困住,再无法脱身。 两人沉默了许久后,薄西洲抬眼看了看他,而后,她的面色陡然间有些僵硬。 她道:“我再警告你一次,袁盛昀,你少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这火发的突如其来,袁靖弘道:“什么?” 薄西洲看着他,下巴的线条有些僵硬,半晌,她道:“我早便跟你说过,袁盛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院中一阵冷风吹过,暖阁里半开的一扇窗扉里,几片积在窗棂上雪花纷扬飘了进来。 看着她如此模样,袁靖弘只觉心中情绪纷杂,万万捏不出要说的头绪来。 半晌,他也只能皱着眉问出了一句,道:“同情?薄西洲,我是在同情你吗?” 薄西洲遂紧紧攥着手里的茶盅,抿紧双唇偏开了头。 沉默良久,薄西洲打破了僵持。 她一只手轻抚着自己袖边的海棠绣纹,半晌,唇边似乎竟带了三分笑意,轻声道:“方才你说,我夸他夸的没道理。但平心而论,广晔他,确实是个有出息的小家伙——十九岁的年纪,已是心思沉稳,杀伐决断,毫不手软——先帝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半晌,袁靖弘却只是面无表情地道了句:“那你觉得,于莘方才的话,又如何?” 胸口惯常地有些闷疼,薄西洲轻咳了两声,拿手慢慢捂在了胸口,抬目道:“我同广晔,早已没什么可说的。站在君主的立场,他做的都没错。现在琼华阁的权力之大,他存有警惕是正常。他如今不敢轻易动我,皆因边疆仍不消停,他也尚未物色好新的大祭司接任人选,这样的考量也着实不错。” 袁靖弘拿手指扣了扣桌面,道:“你当真这么想?” 薄西洲一挑眉,道:“这话什么意思?” 袁靖弘站起身来,在屋中踱着步,道:“你说的这些固然不错,但我有时只是想不通。你的琼华阁如今看似权利巨大,但明眼人不难看出也不过是空壳子——看似什么都能影响,其实什么也影响不了。”听他如此利落总结,薄西洲不禁莞尔一笑。 袁靖弘继续道:“这些年来,你在民间威信虽高,但是征战南北的几位大将的名号也不比你弱到哪里去,而且后者还都是真正手握兵权的实力者。可为何皇上不疑他们,偏偏就认准了你们琼华阁呢?” 薄西洲也站起身来,道:“怎么,征战南北的袁将军,君上不怀疑你,你倒还委屈了么?” 袁靖弘不理她的玩笑,道:“不,西洲,我只是觉得蹊跷,不论如何想,都觉得蹊跷。以于莘的为人,只怕也是察觉到了其中的不一般,不然他不会这样冒然提议让你去劝解皇上。” 薄西洲闻言,不由得轻轻蹙了蹙眉。 袁靖弘道:“伴君如伴虎,西洲,你不该不清楚。即便再怎样懒怠,龙椅上那个人的心思,不猜却是不可的。你可懂我的意思?” 双手抱在胸前想了片刻,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道:“我会再想一想的。” 袁靖弘点点头,而后道:“我看你气色不好,该多休息,我就先走了。” 薄西洲点头,而后便喊白露,道:“拿袁将军的斗篷来。” 白露送来斗篷,伸手要为袁靖弘系上,被他一手挡开了,道:“无妨。” 而后他接过斗篷,径自系上了,而后抬脚就往外走。 薄西洲随他来到门边,他伸手打起了门帘,却还是转回了身来。 袁靖弘似是要说什么,但张张口却又显得有点犹豫,等他真的开口时,却似乎已经换了话题,他道:“竟忘了问,你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这个时候到宣州来了?” 袁靖弘这人,何时在意过跟她之间的寒暄了?况且还是在两人相谈了这大半天之后。 薄西洲自然猜得到他心中所想,只觉有些好笑。 只见她抿齿一笑,道:“出京之前我曾去你府上走了一趟,老夫人很好,霍将军也很好——她近来训练的新兵操练的时候表现都很出色,把其他营的都比了下去,她很是开心。你放心。” 一旁白露也已明白了方才袁靖弘犹豫的原因,不禁也抿着嘴笑起来。 袁靖弘似是有了一瞬的窘迫,登时轻咳了一声,道:“其实我是有事问你。” 薄西洲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你说。” 袁靖弘顿了顿,而后道:“过两日,是玄祁的忌辰。这里离汾州很近,你要不要,跟我一同去走走?” 他此语一出,薄西洲的手指没有由来地一颤,脸上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白露似有些担忧,忙伸手扶住了薄西洲的手臂。 薄西洲侧头看了看她,而后轻轻弯了弯唇角,示意她放心。 轻轻推开了白露扶着的手,薄西洲看着袁靖弘,唇边似还有一点笑意,道:“我便,不去了。” 袁靖弘也没什么意外之色,只是点点头,而后利落如风来到门边,道:“不用再送了,我自己出去。” 薄西洲道:“好。” 而后他打起门帘,却又侧身低声道了句:“多谢,西洲。”之后才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