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麟,我不把你当病人,有些话我就敞开了说。如果你只是想克服恐水的话,我会建议你先尝试一段时间的暴露脱敏。”
邵麟沉默地点了点头。虽说他不是执业的心理咨询师,但这些理论他都学过——暴露脱敏属于认知行为疗法的一种,通过人为创造一个曾让患者受过创伤的场景,并以积极的体验与信念来覆盖之前的负面情绪。
“先从想象暴露开始——在一个放松的环境里,想象那些会让你焦虑的场景,比如,大海,然后通过冥想,呼吸,或者眼球律动来放松。当想象暴露不再焦虑了之后,可以循序渐进,变成情景暴露。比如,家里装满水的浴缸,再到游泳池,再到海洋馆……”
“我之前也查了些资料。”邵麟轻声开口,“暴露脱敏,是治疗‘恐惧症’应用最广泛、效果最确切的一种治疗手段。”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尝试一次,”贺连云微笑道,“试试吗?”
年轻人犹豫几秒,最终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贺连云轻笑:“你好紧张啊。”
邵麟局促地别开目光,他非常不习惯将自己相对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现在整个人都别扭的要命。再听贺连云这么一说,脸都要红了。
“放松,深呼吸,放松。”说着贺连云起身递过一个波斯风格的绣花靠枕,“怎么舒服怎么躺,来,靠这上面吧。”
“闭眼,你先靠一会儿,静一静,然后听我的引导词。”贺连云起身,在客厅那枚青铜麒麟香炉上点燃一炷香,“腹式呼吸,会吗?”
“嗯。”邵麟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老师你这香真好闻。
“啊,这个!是托朋友从卡纳塔克邦带回来的老檀。”中年教授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看向那一缕笔直而上的青烟,“我也格外中意这个味道,平时带学生冥想的时候都喜欢点一株。”
“好了——双手十指交叉,扣于腹部,吸气,让你的横膈膜深深扩张……扩张到它无法再扩张……再缓缓吐气,放松……”
“……让你的双肩自然下沉……放松你的肩膀……手臂……再到指尖……感受你十指上血流细微的跳动……”
贺连云的嗓音低沉,带着一种宛如岁月沉淀的沙哑。引导词的每一个音节、停顿,都温和得恰到好处,邵麟跟着他的声音,思绪游走于全身,意识仿佛变成了呼吸本身……
大约做了七分钟呼吸练习,贺连云缓缓开口:“现在,想象你正躺在一片金色的沙滩上,通透的海水冲上沙滩,泛起雪白的泡沫……”
邵麟顺应他的引导词,脑海里本是一片碧海晴空,可突然,潜意识就冲了进来,下一秒,闪电劈开夜空,通透的海水变得一片漆黑,无数个身穿橙红色救生背心的男男女女面容扭曲,在他耳边尖叫——
邵麟整个人都绷紧了,猛然睁开双眼。
贺连云察觉异常,连忙在人身边坐了下来,保持着一个亲近却又礼貌的距离:“邵麟?”
“放松——你看,你是安全的。”贺连云温柔而肯定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很安全。”
邵麟睫毛轻颤,几乎都不敢去看贺连云的眼睛:“对不起。”
“无需感到抱歉。”贺连云鼓励道,“你在做一个非常勇敢的尝试。”
“你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你愿意与我分享一下,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我——”邵麟一张嘴,却卡了壳。
贺连云也不强迫:“如果你觉得没有准备好,可以不说。”
“对不起。”
“你没有错,不用道歉。”
空气里沉默了片刻,邵麟有些茫然地开口:“无论用多少次积极的体验,来覆盖曾经发生过的事……都无法改变那些不可逆的事实。贺老师,我认为这是自我催眠,而不是解决问题本身。”
“你想解决什么问题?”
“……恐水?”
贺连云笑了:“邵麟,你发现前后的矛盾了吗?在你的主观意识里,你想解决的问题是恐水,或许是因为它影响到了你的日常生活。但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想解决的问题——是回去修复那些已经发生了,却又不可能再被改变的事实。或许,你恐惧的并不是水本身。”
邵麟微微张嘴,哑口无言。
“没关系,慢慢来,这种事情不能急。”贺连云温和地应道,“我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什么时候你准备好了,都可以来找我。”
邵麟那天走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
……
从贺连云家里出来,邵麟又去了一趟公安局。罗伟的案子刚收官,他到底是个编外人员,还有不少纸上工作要补。
倒是夏熠这两天忒开心,蹦蹦跳跳的,不需要BGM就能原地给人来一个野狼Disco。
他从武警转业,当刑警的日子不久。经验不足不说,这更是他第一次全权负责一起案子。说实话,这案子若不是从法医手里抢来的,压根也轮不到他带头。现在案子破了,夏某人兴奋得要命,一幢楼上上下下地活蹦乱跳,像极了一只没栓牵引绳的二哈。
姜沫向邵麟递过几张表,苦笑着摇头:“诶,又发瘟了。”
邵麟无声地咧嘴,说活泼点好。
罗伟去世,王秀芬、何鑫旺落网,罗家父母双双从橙县赶了过来,在陈武的陪同下来到西区分局。罗伟父母早年怀了几次都流产了,罗伟是独苗。一家人好不容易晚年得子,现在六十多岁了,身体多少有些毛病,下不动田,未来就等着孩子赡养。
两个干瘪而佝偻的老人坐在谈话室里,神情麻木而茫然。原本儿子没了,就是晴天霹雳,可一个礼拜后,警方更正了消息——害死他们儿子的是那个会赚钱的勤快媳妇。两老本以为自己烧香拜佛修得晚年圆满,现在怎么都没办法接受现实。
夏熠作为带头侦破案件的负责人,给罗氏父母讲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小夏警官本来就话多,叨叨的能讲不少破案细节。谁知罗父听得眉头一皱,颤颤巍巍地说警官你闭嘴吧。
夏熠莫名其妙:“啊?”
罗父不再理他,目无焦点地瞪着空气,像是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石头,而罗母拿手绢,无声地抹泪。半晌,罗父再次重复了一遍:“你不要说了,我们不想听。”
夏熠一堆话憋在胸口,好不憋屈,可在受害人家属面前,他也只能无辜地眨眨眼,说了一声“喔”。
将两老送走时,罗老爷子用混着方言的普通话留下这么一句话:“案子破不破是你们警察的事情,其实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我只知道从此以后,儿子儿媳妇儿都没了。” [1]
他老婆还跟着附和:“是啊,这案子要是糊弄过去,我们好歹还有个儿媳妇,甚至还有个孙子!只要她瞒着我们,多少还能有个念想。我现在倒觉得,还是不破的好……”
夏熠表面上没发作,但心里一股气横冲直撞的,差点就没原地爆炸了。为了调查这个案子,他抗了多少压力,折腾了多少个晚上,动了多少层关系才弄到海沣市的档案,最后抽丝剥茧还原真相,竟然只换来受害人家属轻飘飘一句“还是不破的好”!
破案还成错误了?
夏熠站在门口,目送一双老人离开,天旋地转地一阵自我怀疑——坚持侦破这起案件,难道他还做错了吗?难道帮着王秀芬隐瞒,才是守护了更多人的结局吗?
哈士奇原地自闭。
邵麟办完手续出来,就看到某自闭警官正蹲在办公楼边的一颗老刺槐底下,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烟,却没有点燃。
刚才交表格的时候,邵麟就听到阎晶晶同志在办公室里大呼小叫地吐槽罗伟父母,再见夏熠一副丧成小笼包的模样,顿时心下了然,甚至还觉得这人有点可爱。
鬼使神差的,邵麟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