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当夜的大学宿舍恐怕是最适合狂欢的地方,对歌尬舞的,游戏开黑的,组局打牌的……欢天喜地一片祥和,活像是考完这一次这辈子都没烦心事儿了一样。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们宿舍显得格外文艺,我一推门就撞入了一片黑灯瞎火,微晶和小栗子心不在焉地从电脑屏幕里把脑袋□□一瞬,“怎么才回来,电影,来来来一块儿啊?” 见我摆手她们就不搭理我了。我在自己的桌前坐下,扶额休息。 方才我本想安慰达结,但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怕,于是一到四楼我就跟着一大波咧嘴乐的人潮流出了电梯,留给达结的寥寥几句叮咛就我自己听来都显得太过薄情。我埋怨自己,却无能为力。近些日子我总是在面对我最不应该怕的人时心生恐惧,没什么端倪,仿佛那是种本能的直觉。就好像…… 一阵晕眩从天而降,简直像是被突生一掌猛然打入我天灵盖的。有人在说话,那种感觉就随对话而来。 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 我四下张望,黑暗中闪动的莹莹光亮映出变了形失了真的黑影,很多人头样的黑影,它们来回转动像是在交头接耳地密谋。 “微晶……栗子……” 我想起宿舍里还有人,赶快大叫起来,但那些黑影却动得更加狂乱。 “斐然……斐然……你怎么了?你别吓人啊……啊呀咋办呀咋办呀怎么不出门也出事儿啊……斐然……” 我在小栗子的怀里睁开眼睛,屋里的灯已经开了个通明,刺得我太阳穴疼,微晶正抓着我双肩不要命的晃。我有些不解,顿了顿才明白过来我大概又是晕了,只不知那些听不懂的对话和满墙的黑影是晕之前所见还是晕了以后的梦境。 “我晕了很久么?” 小栗子和微晶见我醒来都是长长松下一口气,但还是反复问了我好几遍感觉怎么样才回答我,也就晕了两三分钟的样子,要不是倒地的声音大了点可能她们都注意不到。 我从地上爬起来却差点儿又摔回去,腿一用力就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这才算知道倒地那么大声音是哪儿来的,我这双膝盖怕是真得要碎了。 我擦净头上的汗,缓了缓呼吸,忽然一瞥瞥到她俩方才一直认真盯着的屏幕。一个穿黑外套红毛衣的短发年轻女人站在一个像是广场的地方,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好像有些惊恐又有更多惊喜,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们在看什么?”我问。 “啊?”小栗子没反应过来我在问什么,是微晶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才答到,“哦,一个法国电影,叫《两生花》,挺好看的,你一起吗?杨易还说你肯定喜欢呢。” * “你真得没问题?”朱西问。 见我点头,他便不说什么了,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直到登了机也是一样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就像无声地守着我是他的使命。 今天天气特别好,虽然还很早,但阳光已很强,尤其飞机开始平飞以后,霎时满眼金光,倒像是坐飞机能直接飞升到天宫宝殿里似的。日出在云海之上,另一侧却还有月亮的残影,景色极美。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回家,朱西并没提前跟我说他买的是机票,不知是火车票买不到还是怎么的。但我觉得这样很好,火车的咣当响声对我,对我们来说,也许已经成了纯粹的噪音。 途中朱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长腿别在座位的空隙间,看上去就很委屈。我没忍住问他,“朱西,你为什么来平城啊?” 朱西像个盲人一样望着窗外,小半张侧脸被高空的强光映得只余下线条,竟比平日里的他肃穆多了。有好半天他都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一直到我准备重复一次了他才从窗外收回视线来,说,“大家不是都来平城了么。” “那你怎么不跟木梓一起去平政法,分差不多啊?” 他顿了顿,答,“我不喜欢。” “哦,”我点头,“所以你喜欢法语喽?”现在才跟他聊这个话题好像已经迟了太久,但和木梓的人格分裂差不多,我居然也是这段时间才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这事儿奇怪。“还是你喜欢……法国?” 我盯着他以防漏掉他的任何细微反应,只没想到他没有细微反应,却是鼻子抽动几下,拿出纸巾来拧着眉挤着眼狠狠地擤了擤鼻子。擤完后他先是道歉,然后说,“不是。” 过了很久他又在沉默中开了口,眼睛稍稍弯了,声音带着独特的温柔,“有人跟我说过,会多一种语言就能多认识自己一分。” 我笑,“是你哥哥说的?” * 那夜杨易回寝室的时候虽然楼道里还是响得震天,但其实时间已经很晚,微晶早回了家,我和小栗子也已经准备关灯上床。 小栗子见了杨易喜笑颜开,“呦约会约到这么晚?” 杨易笑了笑,没吭声,包“咣”得一声落在椅子上,她就往水房去了,挽起的袖口露出小半创可贴。 她的目光滑过我,我的目光追着她,她出门没两秒我就随手抓过围巾扔进盆里一瘸一拐地端去水房,夜半灯光下就站着她一个,宿舍门关不住的嘈杂声到了这里反而像是被某种神奇力量屏蔽在外了,远远的隐隐的,像窗外的雨声使屋里更静。 她洗漱的动作迟缓得不同寻常,似认真又似漫不经心……一切就像她的伤口一样合情合理。我知道,达结眼里幽静却火热的光闪得像是当年那混了金箔的墨,瞎子才会看不见。 杨易倒也不遮掩,“真羡慕你们。” 这是她第二次对我抒发情感,也许再厚重的心门也会因恋爱而开启吧。我静静听她娓娓道来,“他总跟我讲你们,一起玩一起乐,就连一起抄抄作业也很有意思,热热闹闹的……” “你们这样的感情我以前没见过,我感觉我连想象逗想象不出来……那么毫无保留的……” “以前我以为他对你那么好大概是在追你……” “……她就是达结吧?朱西也总提她,说她整天吃吃喝喝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没有,特别简单,光说起她来都像吃了颗糖似的,每次都是笑眯眯的……” “你们就好像真得是一家人一样,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到同一个城市,互相了解互相陪伴,感情一直都不变,如果我也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大概也敢做很多我现在无法理解也不敢想的事情吧……” “我真羡慕朱西,也羡慕你们,他说他哥哥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他,其实我觉得你们都是,你们这些人像是一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就像是一个人的不同部分,有人负责承担责任有人负责承担呵护,有人面向过去有人面向未来……不像我,从小就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在这儿也孤零零的……” * 朱西忽然转头面向我,强烈的日光碰上他锋利的棱角使我觉得他的双眼处仿佛只有两个黑幽幽的洞,就好像他的哥哥是个我不应该知道的幽灵。 而我的确不知道他有个哥哥,如此重要的,从小引领他的哥哥。 许久他才点了点头,喉间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复又去看外面的云了。 我想起那晚杨易的话语,心中万般滋味。我们这群人可真得都是毫无保留的……骗子,人见我们的美好时光就像站在间漂亮的新房子门口,气派又堂皇,谁能想到里头一地狼藉,里头的人为了继续骗下去已经不惜刻意改造自己的神经,即便这样怕也维持不久,不知何时开始的貌合神离已经无可挽回地日益长成,离分崩离析大概也就只差个不明所以的契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