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在西沉时。
蔡京的府邸之中,迎来了一个已经派人去请,却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的贵客。
这人孑然一身的进入太师府,身边没有任何随从来凸显自身的排场,但是他一个人的气派,就像要比这一整座亭台楼阁,重重叠叠,飞檐走廊,虹桥卧波的府邸更张扬。
他不像是来做客,而像是驾临于自己手下的家宅,使之蓬荜生辉。
绰号“山狗”的孙收皮,这个连皇帝也见过不止一次的太师府总管,在他身边局促而行,变得真就像是一条可怜的狗。
蔡京见了这人,也稍作动容,快步出门相迎,引他入座,更唤来歌舞侍候。
待美酒送上,孙收皮来到蔡京身边,悄声解释了原委。
原来他去放出唐门暗号之后,还没离开施放暗号的地方,就有人找上他,把他带到了开宝寺铁塔下,见到了这位唐门门主,听说蔡京面谈的意向后,这人就直接跟他回来了。
蔡京笑意慈和,举杯道:“想不到唐门主居然来的这么快,有失远迎啊。”
“也是恰逢其会,我听说完颜决在京城现身,一时兴起,就到京城来走走。”
唐十五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流连在那些婀娜多姿的舞女身上,对蔡京没有半分尊敬,看都没看蔡京一眼,也无视了蔡京敬酒的动作。
但他虽然观赏舞姿,却也并非是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面貌依旧淡漠。
这个蜀中唐门历代以来接任时最年轻的门主,到今年,已经三十岁,可外貌看起来最多二十岁,面如冠玉,下巴玉白无须,肩背宽厚,身材魁梧,一头浓密长发没有任何发饰约束,却能够条理分明的全部梳向脑后,半分不乱,露出光洁略宽的额头,肩上紫色披风垂落,贵气非凡。
蔡京对他这失礼的举动视若无睹,笑容不改,微讶道:“原来唐门主还跟金国大元帅打过交道?”
唐十五眸色微沉,道:“十五年前见过一面,那实在是一个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的人。”
这唐十五少年的时候就得到诸葛先生自愧不如的评价,今日见面,孤身一人就敢来到太师府,俨然是不把太师府中可能暗藏的凶险放在眼里,可见是个自视甚高的人。
可他提到完颜决时,语气中不但凝重万分,更隐隐有些好胜不服之意,蔡京何等玲珑人物,已经有些猜到,当初唐十五恐怕是在完颜决手上吃过亏。
“哦,你怕完颜决?”
一句话说出,唐十五脸色陡然一冷,眼神里面似乎夹杂着锐利的冰雪,朝说话的人脸上急扫了一遍。
说话的人,坐在蔡京身边。
是坐,不是站。
蔡京身边站着的人不少,有总管孙收皮、专门斟酒的侍女,还有伺候在他背后屏风两边的护卫等。
往常,即使是朝中一品大员见他的时候,也未必都有坐的地方,就连傅宗书在他面前,大多时候也都是站着,或是对坐,而绝不肯坐在蔡京侧面、身边。
因为坐在那里不安心。
可是今天,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泰然坐着的,足有三个人。
一个是鼻头有些红,头发稀疏,白花花的胡须卷成一团的“老不死”。
一个是长的清秀如竹,手中也捉着一根竹笛的“青梅竹”。
还有一个,身材中等高下,长相中人之姿,坐姿中规中矩,就是刚才说话的“中间人”。
这三个人是在蔡京的手下之中,名气最大,声势最凶,行踪最神秘的高手。
鲁书一等四大贴身护卫虽然多有荣宠,但是在蔡京心中,还是不如这三个人更得信重。
最近朝堂上的局势风云变幻,四大贴身护卫既然离开,他也不得不把这“老中青”三人调到明面上来,以增威慑。
中间人平时表现出来的,都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出言挑衅,他之所以突然说出这句话,实则是揣摩蔡京心思,为太师解忧。
今天这场聚会的目的是跟唐门谈合作,唐十五表现得这般自矜自负,不肯先提,显见得是把自己放在强势的一方,而要把蔡京放在求人的一方。
中间人开口直戳唐十五的痛脚,正是要打击唐十五的自信。
这一句话果然有成效,唐十五脸色有了明显的变化,注视着中间人,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他左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都带着尖锐的铁指套,触碰瓷杯的时候,发出清脆的轻响,森然道:“阁下有此一问,想必你是雄心万丈,什么人都不怕的?”
中间人面露冷笑。
唐十五左手杯子里温热的酒水忽然结冰,冰块膨胀,瓷杯蹦出裂痕,冰白寒气丝丝缕缕的升起。
青梅竹手中转动的竹笛一停,竹笛一端遥指唐十五,大厅中的空气为之一肃,坐在边角处那些乐师奏响的曲调莫名的低了下去。
他们还在弹奏、吹奏,可是那些声音好像已传不到近处。
老不死则揉了揉鼻子,面前的酒杯里,便有一只钩子缓缓从酒水中升起。
这钩子小巧,应是鱼钩,奇的是,钩子上并没有线,也没有人用手去捏,它是凭空从酒水中升起。
大厅里的气氛急转直下,蔡京依旧持杯浅笑,道:“唐……”
他的话,给四人的举动打断。
唐十五和老中青三人,本来正在对峙,形势一触即发,却不约而同的抬头向上看去。
上方只有屋顶,擦拭的很勤快,一点灰尘也无,除此之外,什么异常都没有。
孙收皮见状,正有些奇怪,却发现蔡京动作也顿了一下,跟着抬头。
这大厅里几个最重要的人一起仰着头,好像那屋顶突然变成一副妙笔生花的名家大作,值得细细揣摩,深深沉醉。
厅中静了数息,唐十五主动开口:“我听说太师为一人建造元神府,府中供养着一个号称伤心小箭,天下无敌的人物,就是他?”
蔡京放平面目,脸上隐藏着一丝很难看出的戒备,笑道:“元限神功,日有所增,这一箭怕是飞袭数里而杀力不减,除了他,世间倒也难寻第二人有这样的手笔。”
“哼,天下无敌,固然是自吹自擂。但这一箭历久不衰,仅以杀力远近而论,确实当得起世间无二的赞誉。”
唐十五手中结成冰的酒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经化开,虽然杯子上有了裂纹,但没有半滴酒露出来,他把这杯酒一饮而尽,仿佛要用这酒水压一压心中的意外之情。
元十三限的名头,唐门自然早有收录,只不过这些年来,元十三限不出京城,唐门的消息手段也难以摸清他切实的处境,只能做出一些模糊的推断。
本来在唐十五心中,元十三限也不过是蔡京府上总管之类的身份,负责跑腿杀人的角色,不算是可以做主的真正大人物。
加上元十三限这些年来,数次约战诸葛正我都不能胜,更令唐十五瞧他不起。
今日真正感受到那一箭破空留痕的意蕴,唐十五才发现这人的根基进境全不在自己预料之中,如果他之前约战诸葛正我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水平,恐怕很轻松就能得手吧。
如是想着,唐十五道:“能令他发出这一箭,莫不是他又去约战诸葛神侯了?”
“这倒不是……”
蔡京看出了唐十五的态度变化,顺势说明了元十三限这次的行动,接着就聊到日后与唐门合作的事情。
那些条件,蔡京大多都一口应下,一些实在不能答应的新增条件,他也是用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态度去商谈,表现得好像自己还在不断的让步。
如此,双方谈论的氛围也算是融洽。
乐曲又响亮起来,厅中的舞女换了一帮人,一个个杨柳细腰,舞若芙蓉,长袖霓裳,如倾如诉,叫人眼前一亮。
那些乐师的节奏也为之一变,韵律悠扬,叫厅堂中的人,把远处隐隐传来的闷雷声也给忽略过去。
毕竟今年气候有异,入秋之后已经有多场雷雨,再响几声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座上,唐十五见了这一抹艳色,亦神情微动,道:“这一段舞,别出心裁,纤纤足履金步摇,别有天地在此中,不知是何人调教出来的?”
“哈哈,这是小女蔡璇亲手训养的一批人。”
蔡京神色快慰,道,“璇儿性子骄蛮,可喜的是在舞乐之上有些天分。孙总管,快去叫她出来见一见唐门主。”
蔡府之中,蔡京那些有名无名的姬妾不知多少,儿女成群,甚至有一些儿女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不是记不住,而是没有心思去留意。
像是蔡璇这样,母亲并不怎么得宠,却能从众多子女中脱颖而出的,少之又少。
孙收皮要去请她,也得恭敬一些,不过他刚走了几步,又被蔡京叫住,道:“空中那一箭杀气消散已久,想必元十三限也要回来了,你多添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