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放映厅外找到了男友,他呆呆地立在反方向的走廊中间,生怕她看不见似的。 “你跑什么?” “刚刚看见一个熟人,没追上,人就不见了。” 孟熙好气又好笑地去捏他的绿脸蛋:“你知道刚看完电影之后的视力有多么不可靠吗?你肯定是看错了!” “嗯,”小杰克应声,他没有不开心,也没有特别开心,脸上还挂着尚未从电影故事里走出来的茫然,“那个和你搭讪的家伙是谁?” “呃……他现在叫尼克·盖斯特了!” 尼克·盖斯特,这真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名字。她隐隐约约觉得,在某个不算冗长却很清晰光鲜的梦境里,他这个名字是存在的,或者她只是曾经踉踉跄跄路过某个巨幅广告牌,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对尼克·盖斯特这个名字的印象,比对他的容貌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她努力回想那块广告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所熟悉的、散发着欲望之光的面孔贴上去,倒是为了展示腕表而刻意抬起的手,似乎只要放平了比上一比,就是他描述梦想阶梯时的样子。 尼克·盖斯特迫切地想要出人头地,为此他可以放弃尊严,大概也可以让渡一切利益;而迈克尔野心勃勃想要合作成立点映公司,有限的资金必须尽可能少得消耗,新人演员几乎是必然的选择。他们的联手,简直理所当然。 孟熙说着要搬出去,最终并没有真的要打包全部行李。她的厚外套还尽数挂在衣帽间里,鞋子也只带了常穿的几双,连最喜爱的暖色茶杯都被小杰克留下了。他送了她一套四个的玻璃水杯,不同的造型,有的中规中矩,有的像是掌心里的大肚酒瓶,还有的干脆就像是做坏了没舍得扔,但底部都大大方方地署了杰克的名字。 “这么多杯子?我用不到啊!” “可以转赠给苏教授……她不是刚刚来美国?” “哦,”她当然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当面戳了戳底部的署名,“你说得对!其实我们外国人对英文字母一点都不敏感,我妈妈说不定会把这当成品牌标志或者装饰元素呢!” 小杰克的笑脸只敛了一瞬,重新又放大开来,可爱的娃娃脸朝她蹭过来,小声威胁:“你要是再这样戏弄我,我就去找苏教授控告她的女儿……” “什么?” “控告她的女儿偷走了我的心,还拒绝负责。” 她没防备,被他在唇上响亮地吻了一声。这是在学校门口,她慌了神,一巴掌打在他身上,四面八方左顾右盼,确认没人看见才松了口气。 “喂!”他并不在意被女友敲打,只是鬼鬼祟祟地捅了她一指头,示意她跟着他的目光向上方看—— 学校外墙的摄像头正对着这里。 她再打他也没用了,只能恨恨地锤自己的头。他眼疾手快,想在她的拳头和额头之间挡一下。可是他的手背那么硬,再被她锤在掌心里,凸出的关节重重硌在她皮肤上,反而更疼了。 “你走吧!有时间我就去找你,记得接桑德拉的电话。”她忍着疼还要叮嘱一句。 “坏心的姑娘!我要找女巫诅咒你,”小杰克开着玩笑,他能从女友佯装的愤怒中看出默契来,话说到一半就连声音都软了,“诅咒你除了这家伙再也爱不上别人。”他戳了戳自己的胸膛。 她握住了他的手,一点点移到他心口的位置。这么一点点距离,却足够他将自己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从指尖到肌肤之下,从胸口升腾到喉咙,热血腾腾上涌,他觉得额上和脑后的血管也随着心跳一起汹涌起来。 “嗯,”她似乎对这个位置很满意,满意的时候她反而习惯皱一下眉,然后才会渐渐绽开轻松的笑意,“诅咒可真灵验。” “熙熙,你不要搬走行吗?”他脑子一片空白,除了这些天最明确的执念,几乎说不出更好听的情话,勉强追了一句“我爱你”也仓促得很。 她的反应是又皱了眉,像是在思考什么,突然一下转开脸,生生憋住了笑意,毫无由头地回应:“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的。”说完,瞥了他一眼,像是无心又像是引诱,轻俏无情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他有点担心,担心自己把挽留的话说得不中听,硬是把双唇闭紧,不再开口了。离开学校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看那座已经很熟悉的建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她那些漂亮又冗长的句子,都是学校里教的吗? 他们把分别拖到了最后一天。 转天早晨,苏教授的电话就打过来,连声音里都是喜悦:“熙熙,我们到了!你先安心上课,晚上来一起吃饭吧!” 这顿晚饭吃得却不怎么愉悦。做东的是一进门就阴沉着脸的孟荪义,后面跟着的才是神色淡淡的苏教授。 孟熙预备好的笑脸僵硬了下,正准备重整旗鼓,孟荪义先开启了训女模式:“也不知道给家里打电话!也不知道给家里写封信!你知道你让人多不放心吗?现在来看看你,你还板着脸?板着脸给谁看?” 孟熙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在家里生活,很不习惯孟荪义这种突然爆炸的脾气,反驳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被苏教授手握手地一攥,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苏教授照旧是不理会把桌面砸得震天响的丈夫,专注地打量女儿的脸庞:“又瘦了?” 巡演的确消耗体力,但孟熙的时间和精力被博物馆消耗得更多。她揉揉脸,并无察觉。 孟荪义被晾起来,又在点菜时和福建口音的侍应生鸡同鸭讲了一番,脸黑得更明显了。 孟熙小小声询问,苏教授给了一个眼色——她太熟悉这个眼色的含义了——“没你的事儿!” 孟熙只好问了苏教授的日程,原本只是为了母女能在下档前再刷一遍电影,谁知这一问才知道,苏教授没有住在学校的计划,她想要租一处稳妥的房产,也计划让女儿搬来同住,为此今天他们已经跟着地产经纪奔波了大半天。 孟熙恍然大悟,目光往孟总那边瞄了一下。 “是因为这件事吗?” 苏教授轻轻眨了下眼,无声地完成了交流。 “嗯,没错。” 大概是肠胃受到抚慰后人会变得平静,回鱼煲上桌后,孟总开始和热聊中的母女俩搭话:“天气燥啊,喝点鱼汤吧!”一边说着,他一边动手舀汤,姿势不稳,摇晃晃撒得满桌都是,眼看就要溅到衣服上了,孟熙赶紧接过了汤勺。 “我来吧!” 女儿一开口,孟总就舒服了,若无其事地叮嘱苏教授:“你看,熙熙爱吃鱼。多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你们在这边长住,你就多辛苦些,照顾好熙熙……” 她只是不挑食,哪里就爱吃鱼了?再说鱼汤这个话题是谁挑起来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孟熙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把不吐不快的抱怨都憋了回去。反正孟总这人是闲不下来的,跟着来洛杉矶多半也停留不了几天,哪里管得到她们母女俩如何过生活呢? 直到晚上送父母回到酒店,孟总跨国电话打个不停,挥斥方遒把莫名的怒火都撒到了不知哪个倒霉下属身上。孟熙和苏教授靠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聊天,才知道孟总的火气从哪里来。来之前,苏玉文对这一年有充分的准备和安排,她想要租一处离女儿的学校比较近的房子,位置好、采光好、安静安全就可以;然而孟荪义生意上的“朋友”怂恿他买房,说是这一批送出国的孩子大多不会回来了,早把房子置办好,也给将来养老备一个选择。本来两人就有分歧,来了之后发现“朋友”介绍的中介很不靠谱,明明也是个中国留学生,话里话外都是嫌弃中国买家的意思。孟荪义脾气爆啊,当场就训了小孩一顿,结果人家也不含糊,直接撂挑子走人,换了个不会中文的外国人来。若不是苏玉文会几句英语,接下来的房子也看不成了,连回到酒店恐怕都成问题。孟荪义平素也不讲道理,火气渐渐就转到妻子头上来了,怪她非要租房,没有做好买房的准备,又说她挑三拣四,只怕得在酒店住几个月……苏教授也懒得复述这些浑话。 “妈妈……后来的那个中介,是不是个男的啊?”孟熙还是很了解亲爸突然犯浑的隐秘心理的。 苏教授无奈地笑,用手比了一个巨大的宽度:“腰这么粗的胖子,见面就吻手……你没注意吗?他中间非要回酒店,把戒指找出来戴上了,说是你买的要戴给你看呢!” 孟熙往孟总那边忘了一眼,只能看见他吵吵嚷嚷指手画脚地走来走去。她买戒指还是太贪图省钱,即便父母很认真的佩戴了,也毫不显眼。 “看不到,我还以为他会把那种四四方方的大金戒指戴出来呢!” 嘲笑孟荪义曾一度跑偏的土老板品位,长期以来都是母女俩的快乐源泉。就连苏教授都忍不住讲了个笑话。孟荪义某个“朋友”刚开始玩古董,成日里故作高深,拿着墓里出土的玉塞,一边攥在手里反复摩挲,一边给别人讲古论今,没想到有个楞子直接问他:“你说了半天,这不就是死人塞-屁-眼-的东西吗?咋不嫌脏?” 母女俩碰头笑了一会儿。 转天晚上,她们约定去看电影。大概是因为白天顺利签订了房屋租赁合同,孟荪义脸上多了点笑意,像是有心要缓和和家人的关系似的,结果却在立体环绕的轰隆隆对战声中沉沉睡去。苏玉文看得很认真,几乎在孟熙的第一个镜头飘过时,就立刻反应过来:“中间那个是你吧?帽子真好看。”这是一个远景镜头,除了参与拍摄的人,也只有亲妈能一眼分辨出女儿一闪而过的面容。 银幕上的游客被绿巨人带来的灾难吓得四散奔逃,苏教授紧紧盯着银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镜头,她的手指隐隐约约地一下下点在虚空中,仿佛这样就可以拨开其他“干扰项”,准确地追逐到女儿的角色。孟熙忍不住抱住她的手臂,蹭了一蹭。黑暗中,苏教授收回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漂亮吗?”她小声问。 “熙熙最漂亮了!”苏教授的理性没有完全丢掉,“要是多一点亮相就好了,怎么没有台词呢?” 银幕上的绿巨人逃出包围,远远地把城市甩在身后,山中林木被他一片片踩踏狼藉,最终庞大的身躯倒了下去,慢慢回复成班纳本来的样子。 ——“看,我快出场了!” 班纳失魂落魄地走出森林,路遇郊游的年轻人。亚裔女孩在其中一点都不显眼,有几个镜头甚至将她放在边边角角上,漂亮的粉色帽子已经摘下来放在身旁的野餐垫上,一根卡子随意地将刘海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灵巧的双眼,卷发蓬松、妆容很淡,与其他年轻人随意中甚至带着点邋遢的装扮没有太大区别。 ——这个看似随意的妆容化了一个多小时,化妆师原本还给她戴了一副无框眼镜,圆圆的黑色细边,看起来可爱极了。到了拍摄现场,被导演要求拿掉。据说是因为眼镜已经成了女性配角的必备道具,反而会提醒观众注意这个“戴眼镜的角色”。 大多数观众不会注意到班纳路遇的女孩与其他无名角色有什么不同,他们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之前很多个镜头中看见过这个女孩了。 但苏教授不一样,她只看女儿,每一个镜头,每一个边边角角,每一个小小细节都不肯遗漏。直到这一幕结束,她才转头问女儿:“还出场吗?” “这一部没有了。” 哦……黑暗中,母女两人都长吁了口气,靠在靠背上,相视而笑。 妈妈的手落在孟熙脸上,顺着轮廓描摹、抚摸,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比银幕上还漂亮!把你拍丑了。” 孟熙抱住妈妈,笑声压进衣服的面料里。 这才好,她们还在一起,不曾分开,不曾离心。 电影结束前,她叫醒了孟荪义。一家人走在离场的人群中,她甚至不用太多地掩饰自己的外形,他们和其他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亚裔家庭有着非常相似的气质——至少在其他种族的人们眼中就是如此。 孟熙和苏教授聊天:“《回到小镇》第二部上映的时候,我还在英国。现在档期过了,但应该还有一些老影院在放映,那里面我的戏更多……” “回到小镇?”苏玉文很感兴趣,对孟荪义说,“应该就是《暮色乡关》了,有第二部,你要看吗?” “什么?” “看啊!当然要看!” 孟熙的疑问和孟荪义的回应几乎同时响起。 孟总从睡醒到走出影院,这一路还没有这么积极过,兴奋地向女儿打听起来:“是不是那个片子?你在里面有个特别绕口的名字……有个混不下去的老家伙去找你,以为他是你爸爸,就不肯走了,还得靠小闺女养家的那个?没结束吗?还有什么可看?” 《回到小镇》的片名,原来可以翻译成这么美;感人的亲情故事,原来也可以被描述得如此狼狈。 孟熙恍然大悟,国内院线就算没有引进,观众一样可以从其他途径看到,像《回到小镇》这样在欧洲拿过几个小奖项的电影,本来就是国内市场最受欢迎的一个门类啊! 孟荪义明天就要离开,听说还有院线在放映感兴趣的电影,就不肯回酒店了,非要今晚再看一场《暮色乡关》不可。一家人打车连找了几处放老片子的电影院,才算找到一家还在上映这部系列电影的艺术片院线。开场已经很晚,结束时间在午夜。 这种导演把控全局的小成本影片里,演员拿的都是完整剧本,故事情节早已烂熟于心。 孟熙为了避免挑剔自己的演技细节,干脆把注意力放在观众身上。孟总很兴奋,在场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观影席落座之后,身子一直往椅子外面探,恨不得自己钻进屏幕里。他非要坐在妻子和女儿的中间,无非是担心看不懂情节,左问右问,俨然已经从看电影睡觉走向了另一种极端的最讨人厌的观众了。苏教授看得很安静,感动的时候会靠进椅背,母女俩在孟荪义的背后互相微笑示意。孟总没有注意到这些,从“迪伦”这个人物一出场他就不开心。影像艺术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哪怕他作为观众连一句完整的台词都听不懂,也能从这个人物的神情、肢体语言、周围人的反应、镜头语言灯光效果以及笼罩放映厅的配乐中,感觉到这个角色身上隐藏的危险。剧情进展到迪伦露出本性,威胁威廉,劫持斯特西的阶段,孟总动了真火,他嘴里嘟囔着,拳头攥出了咯吱吱的声响,甚至在一个迪伦的特写镜头时突然挥手,仿佛要把什么砸过去。 孟熙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砸了什么,搞出放映事故来。 幸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苏玉文扯住孟荪义,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孟总偃旗息鼓,再不闹腾了。 整个放映厅只坐了三三两两的人,来约会的情侣也就一对,其他几位看起来都身份可疑,像是穿着T恤衫顶着脱发秃头的离家出走已婚男,像是等待午夜开工拥有一颗文艺之心的站街女,像是刚从夜店里打了一架无处可去头发蓬乱的紧身衣舞男,又或者像是邋邋遢遢自我放弃随时融化在椅子里的大块头宅男…… 等等!孟熙盯住了那个四肢摊开宛如八爪鱼的家伙,这个后脑勺似乎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