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小年,余随小光同行,出入蠭窠巷陌,其与人饮酒谈笑无逾矩,间或小唱离去,顾之,面稍有落寞之色,吾始察她之不易。归舍,家翁责斥,历数荒唐,三令五申。然世人传言尽不可信矣。《翁奉约遗稿》
不同于上京城北风吹雁雪纷纷,广陵冬天的冷是阴恻恻的冻骨。小年逢着交四九,晌午一到街上爆竹劈里啪啦响个不停,哑巴太阳照在身上一点暖和气儿也没有。走马观花逛了大半个时辰,尾随的人不肯歇停,章贞有些抗不住,遂驻足在一家店前拱起手朝翁信说道:“寒气袭人,这街上看来无甚乐趣,奉约兄,不若我们进这里面去喝杯热乎酒然后再走一走?”
松垮白袍里裹着的身躯在往来匆匆过路的厚重棉衣中显得极其单薄。来者是客,作为东道,翁信虽对广陵城三街六巷也谈不上多熟识,但既应下邀约在前,此时断无理由相拒。况那招人的脸上晃着的明净笑意也不忍让人相拒。是以,翁信未多作他想,也未抬头去瞧上章贞所说的那店门一眼,只当是上京城里人惯养的风雅爱好,谦逊还之以礼道:“是下官疏忽,章副尉请。”
章贞登时笑着双手背后,抬脚走在翁信前面,脊梁直挺,头发丝飞扬,活脱脱意气风发的京华美少年,边走边道:“章贞小字小光,一会儿进了去,奉约兄可千万别再章副尉长章副尉短的了,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唤我小光才好,不然他日叫人知道了徒惹笑话。”
翁信跟在其后,甫一踏进了店门,一股子怪诞味直冲鼻间,待他四下环视之,满堂子调朱弄粉的小倌和豪客,人欲与酒气与脂粉交织,方才立地悟了章贞将将那最后一句叫人笑话的言下之意。青天白日,这章副尉笑得坦坦荡荡以礼相询想要喝酒,他当真以为是要喝酒,想也无妨,哪知是单意到这小唱聚集的风月作坊来打茶围来了。
你若说翁青山这人平庸也好,迂腐也罢,但他家公子奉约,却不得不承认是打小便教养得极好的翩翩君子。从锦官城到渝州,再从建康到广陵,一路随着他父亲的升迁贬谪长至及冠,他与同龄公子人家相与,始终文质彬彬,从不叫人难堪,除些酒楼把盏谈论圣贤之说,亦从不一齐踏足烟花之地。他年岁二十有一,貌相雅俊,学识渊博,既未论婚娶妻,亦无个通房妾室。
然而如此一个洁身自爱之人,平生头一回见着荤腥,竟然是被章贞带到了这么一个地方。此时的翁信心里头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在他震惊、凌乱、懊悔、厌恶等种种情感涌聚在一处纷至沓来的间隙儿,无知无觉的章贞已然轻车熟路掏出银两递交给了迎来的堂倌:“两间清净上房,劳烦挑两位才艺皮相都好的兔儿爷侍候。”
堂倌打了个躬,乐陶陶收下定钱,道:“二位客官,今儿真是不巧,咱们这上房还只剩下最后一间。”
年关口,人都闲下来了。章贞不甚在意,说道:“也无碍,便多上些好酒好菜罢。”
客人大方好说话,堂倌听了自然欢喜,道:“好嘞,您二位客官楼上请。”
梁朝南风盛行,官府屡禁不止,蠭窠这类行当总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迅速隐匿,等到风声过去又再次迅速蔓生,与青楼比照,总归是过不了明路。短短一忽儿,章贞这个初到广陵之人,对这地方和行话的在行,及其金玉般的外表,无一不震撼着翁信过往所恪守的礼义廉耻的规诫,使之瞠目咋舌。
章贞随着堂倌上了几个阶级,回头见翁信仍站在原地没动弹,一向温和的脸上低沉如她昨日拿的钩镰枪上的倒钩,并不十分好看。甚至昨日尚还清隽的眉眼,现在望着她也和上京城里的许多人看她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鄙夷。人各有志,大路宽阔,道不同分开走便是。章贞不欲勉强,于是笑笑说道:“对不住奉约兄了,忘了你非此中之人,若是难为,便先行归家罢,我吃了酒暖和暖和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