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冰火两重待交融 经过了一个不太炎热的夏天,这一年的秋天来的并没有那么突兀。叶子从深绿变成金黄的时候,宁都府中要举办盛大的婚礼了。 整个府衙张灯结彩绛布红绸,一派欢腾气氛。周围的普通民众都被这欢快的气氛所感染,早早就围在外面驻足观望,所有人都想看看京城中最出名的贵公子宇文毓穿上喜服是何等英俊神武的模样,更好奇他金铎红舆娶回来的女子会是怎样倾国倾城的颜色。 新郎官此时却像个困兽一般在房中来回踱步,他这一生还从未感受过火上炙烤一般的紧张感。茶壶中的水都被他喝光了,但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他希望时间飞到吉时,又害怕那一刻来到。也许做个事不关己的看客才最自在呢。 与他的情况相反,瑜澜亭中的白青慈却沉静如水,若不是一身的华丽喜服映衬,还以为她只是个冷眼旁观的过客。 雨朦同另外两个婢女在旁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整理仪容佩戴发饰,再反反复复为她平整华贵的拽地三重婚服。 说来真是笑话,这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为别人穿上嫁衣。那广陵水袖,紫绶金边,素淡如远山,却韶华似玄女的精致礼服更衬得她娥眉星目,超凡脱俗。 只是这躯壳好看,心却早已冷硬如铁。 雨朦为她戴上最后一层宝珠金钿,时间也差不多了。雨朦心细,知道入秋气温毕竟寒凉,何况外面人山人海都想一睹新娘芳容,她怕白青慈羞赧,故而事先准备好了一袭与华服相称的轻纱,现在正好拿出来盖在白青慈头上,一来能为她遮挡些许风寒,二来也不至于变成民众竞相观玩的物什。 白青慈心中感激,当然不假思索披上了这一层神秘的面纱。 一切准备停当,接人的肩舆早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白青慈双手交握,狠狠捏了一会,终于从容地走出了瑜澜亭。 两个婢女在她身后恭顺地拖着衣摆,雨朦则拿着一个精致的妆奁跟在她斜侧。 人生一场不过虚妄,就让真实的日子变作梦中的幻影吧! 外面的八抬肩舆正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候着,跟车等着她的婢女正是素兰。原本新郎官该亲自来迎娶新娘,只是宇文泰时时处处都想让白青慈认清自己配不上宇文毓的事实,故而把宇文毓留在了丞相府,只叫素兰带队来接。他们要把白青慈抬到丞相府,在那里举行婚礼仪式之后再把他们两个送回宁都府来。 白青慈不认识素兰,素兰也看不清楚缥缈白纱之下的璧人,只是按捺住心中的滔天巨浪,本分勤恳地为大公子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她与跟在白青慈身后的雨朦相视一眼,将千言万语都包含进去。只可惜雨朦也不知道她的心思,倒是对着她天真无邪地微微一笑。素兰安定心神,对着白青慈深鞠一躬道:“恭迎白姑娘。”说罢伸出双手举过头顶,等着白青慈扶住她上舆。 同样翻江倒海的白青慈看着眼前这一双素净修长的手,仿佛是开启她人生新阶段的大门,一时没有去抓。素兰不敢起身,弯得腰酸背痛。她不知道,她用尽一切心力羡慕的这位女主人,正想用尽一切来逃脱这个金丝鸟笼。故而她百转千回也不愿就此走上不归路,任凭周遭喧嚣的一切都在毫不掩饰对她的欣羡和嫉妒,却仍想扔掉这一身华丽的皮囊,去虚无的梦中与那个笑容温暖的男人粗布麻衣,清粥白菜。 “恭迎白姑娘……” 额上已经渗出汗珠的素兰不得已又催了一声,她已经支持不住了。雨朦也觉得奇怪,倾身在白青慈耳旁小声提醒道:“小姐……” 白青慈一愣神,一颗心仿佛千斤巨鼎由高空坠落,砸得她神经都疼。 她闭上双眼轻叹一声,终是抓住了素兰耐心奉上的双手,踏上了雍容华贵的宝盖肩舆。 这一脚,终于踩断了她和宋怀信的最后一丝牵连。 宇文泰端坐大堂之上,看着儿子杂乱无章地坐立不安,恨不能上去把他捆在椅子上。只是现在丞相府中已然宾客云集高朋满座,他就只能对儿子堂而皇之的欣喜若狂和心急如焚视而不见了。 好在这种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他就要忍不住发火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小厮的通传。 “新娘到——!” 宇文泰还来不及反应,宇文毓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在朦胧神秘的白青慈面前,他早将礼仪法度抛诸脑后,自从回来就再没见过这个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女子,现在她盛装如天女,为自己而来,这还如何能忍耐得住! 看着不远处飞奔而来喜若孩童的宇文毓,面纱下的白青慈也是一愣。她完全没想到这个沉静庄重的男子竟念她到如此地步,当旁人都是空气一般,完全不在乎是否会被人笑话。 不由自主的,一股暖流从心尖涌出传遍四肢百骸,一路上寒冷如冰交叠紧握的双手此时竟有了一些暖意。白青慈心思一动,从肩舆上站了起来。宇文毓怕她被自己拖地的裙摆绊倒,更迅疾数步,在肩舆旁等着搀扶她。 白青慈抵不住心中的犹豫,一只手伸出去停在半空中。宇文毓却像没发现她的踟蹰一样,下一瞬就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进了丞相府,那昂首挺胸的样子就像是要昭告天下人:这就是我宇文毓的挚爱,你们看清楚了!这是我宇文毓的人! 白青慈的脸倏地一红,好在有轻纱遮面,不至于被众人看到她的窘相,她下意识靠近宇文毓,似乎他能为她遮挡所有这些含义复杂的目光。 数月未见,即使他刚才欢脱得像个孩子,现在却依然让白青慈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沉稳与安心,他温热的手掌和宽厚的肩膀真的可以为妻为子承载一方压力,创造一个家园了。 白青慈苦笑一下,命运真是令人唏嘘,难道这不是她一直期待宋将军可以带给她的感觉吗……? 再来不及想什么,他们已经步入堂中,站在了宇文泰面前。 堂中放着四张椅子,现在却只坐着两个人。宇文毓生母姚夫人早逝,如今以母亲身份来接受他们跪拜的是宇文泰的正妻冯翊公主,她是先帝元修之妹,是宇文泰三子宇文觉的生母。 宇文毓与她并不亲厚,只是这层礼节不可废。他拉着白青慈,恭恭敬敬地跪下给双亲磕头。白青慈被他带着跪在柔软的蒲团上,膝盖却有如万千针刺一般,痛得她冷汗淋漓。 父亲,母亲!我与宋将军成婚时也从未有机会跪拜您二老,公公,慈姑!我这个身有二志的儿媳你们还认吗……? 白青慈心中凄楚,一跪下去便泪雨滂沱,她咬住嘴唇不敢让抽噎声传出,憋得脑袋生痛。 浑浑噩噩跟着宇文毓跪拜几番,周围的嘈杂之声如同蜂鸣一般扰得人眩晕,白青慈悄悄用手帕擦干脸上的泪,慢慢恢复坚毅的表情。宋将军生死握于她手,她每一步都要谨小慎微,不能让宇文泰抓住把柄。 乱糟糟的不知又过了什么仪式,似乎是结束了,宇文毓终于不受束缚地拉着白青慈离开丞相府,两个人向宁都府的新房而去。 这一场盛大的婚礼总算尘埃落定,白青慈也终于心如死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宇文毓心中的真实写照,他仿佛焕然重生一般,一夕之间从男孩成长为男人,因为这世上有了一个需要他看护才能周全的女人。 回到宁都府后,宇文毓不再接受任何繁文缛节的祝贺,恭送所有来客到城中最大的酒楼“广厦轩”继续畅饮飨食,而他就带着白青慈回到他们温馨华美的新房中。 虽然早在九年前她就已经嫁做人妇,可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洞房花烛。此时的她本就郁结烦闷,再加上无可避免的紧张,整个人都神经质了,一块锦帕被她攥出了褶皱,手心中更是冷汗迭出。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宇文毓倒安静着。他与她并坐在床沿上,轻轻揭开她的面纱。就算是大婚的日子,白青慈依旧要求婢女给她化素淡的妆,只是一点红唇妖艳夺目,宇文毓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攫去,瞬间窒息。 在皇宫中长大,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可宇文毓的双手还是不自觉颤抖起来,她的美难以描摹,甚至无法令人逼视,明明是恬淡如远山的清雅妆容,只不过加了一抹红唇,竟这般让人难以自持。 宇文毓呼吸变粗,他生怕自己的行为不受意识控制,便倏地起身离开了白青慈。他在茶桌跟前落座,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背着白青慈笑道:“今日累了吧?想不想吃东西?” 白青慈闻言一愣,没想到宇文毓如此君子。她声带感激道:“不妨,事情繁杂,倒没空觉得饿。” 宇文毓握握汗湿的拳头,深深咽一口口水抚慰擂鼓的心。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这幻境一般的场景现在就在眼前了,他却害怕起来。太过美好的事物会让人望而却步,所有的美都应该远离生活,让人向往而不能破坏。 两个人尴尬地沉默良久,还是白青慈开口道:“你若不介意,可否让雨朦进来帮我把这满头珠翠取了?我向来简单,有些承受不住这重量了。” 宇文毓竟如蒙大赦,忙不迭道:“好好好!那我就去叫膳房准备些吃的,晚些时候送来给夫人。” 白青慈浑身一颤,这一声“夫人”真是叫碎了她的心。 宇文毓见她怔愣着,不再逗留离开了新房。雨朦继而出现,走过来一边帮白青慈拆掉珠玉金钿,一边忍不住讶异道:“公子他……?” 白青慈心绪难平,也禁了声不说话。雨朦心思机巧,知道自己多嘴了,便也沉默下来。 就这样修修整整,两个人在房中耽搁了大半个时辰,白青慈才终于恢复邻家女儿的打扮。雨朦虽不知这二人为何扭捏,却万不敢耽搁他们的美景良宵,任白青慈怎么想法留她,她还是躲了出去。谁知一开门竟看见宇文毓依旧身着喜服坐在石阶上,显然是在等白青慈收拾妥当。雨朦一愣,赶忙做了个福跑了。 宇文毓端着酒水饭食起身,又回到房间。只见那翩若惊鸿的天辰仙子已经变回质朴模样,他心中竟有一丝真实的安定。 “不吃饭,也得把这杯酒喝了吧。” 宇文毓拿着两个酒樽过来,用温润的目光期待着她。白青慈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合卺酒,寓意夫妻二人同苦共甘,携手经历未来的人生风雨。 她咽喉梗得生疼,觉得就算是暗无天日的柔然生活也没有这一天难熬。只是宇文毓也没有错,他不过是权谋斗争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就算那个下棋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颤抖着,白青慈还是接过一杯,等着宇文毓的臂弯环绕过来后两个人一饮而尽。 这一世夫妻的关系算是坐实了。 白青慈咬下嘴唇抬眼对上宇文毓的目光,她透着恳求的语气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先等一段日子?我毕竟曾有夫婿,这般大错,我承受不起……” 宇文毓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着她盈盈的泪光,宇文毓心都化成了水,他抚上她的肩膀,安慰道:“夫人若累了可先休息,我还有几个挚友在酒楼等候,我去去就来。” 虽然心中万分落寞,宇文毓还是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他换下鎏金华贵的喜服,也重新变作平民,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白青慈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颓然倒在床边,泪水止不住决堤而出。 了却心中一桩大事,宇文泰闲庭信步来到了地牢。他看着阴恻恻的一间间牢房,问身后的田征道:“那个侍卫呢?叫韩肃的?” 田征有些不忍,却还是恭敬回道:“已经秘密处决。” 宇文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这座牢中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所以人数不多。他走过了一排空牢房,在尽头看到一名犯人正消闲地自斟自饮,他心中狐疑,小声问田征道:“这是何人?犯什么罪?” 田征上前一步,就着地下昏聩的微光端详了一阵,这才想起来道:“似乎是曾经来救宋怀信的,被我们抓住了。” 宇文泰面色已经黯了下来,田征感受到周身的空气似乎都要凝结一般,一时禁声不敢多言。宇文泰低沉道:“为何不报?” 田征大脑飞速运转,把这个人的蛛丝马迹都抽拨出来细细回想,片刻后才哑着声音道:“抓他当日他并无什么过分行迹,是他自己供述来救宋怀信的。后来属下们都忙着侯景叛乱一事,就疏忽了……” “何时抓到的?” 田征想了一会道:“就在宋怀信入狱不久之后。” 宇文泰没再说什么,负手走到牢房跟前。只见那男子从容镇定,一边喝着酒一边还哼着小曲。他对自己丝毫不惧,倒像上门做客的友人一般。虽然形容羸弱衣发纷乱,但一张脸却依旧干净英俊,实在难得。 “开门。”宇文泰冷声道。 “丞相……”田征有些不安。只是宇文泰不再说话,他不敢忤逆,只得叫守卫打开了牢门。进去之前宇文泰吩咐道:“把门锁了,你们都下去。” “是……”田征不敢不应,跟守卫离开了这条走廊。 那犯人对宇文泰视若无睹,依旧不慌不忙地自斟自饮。宇文泰也不气恼,在他对面落座。 “你是何人,为何自投罗网?” 那人放下酒杯,斜晲着宇文泰,片刻才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秦至臻是也。” 宇文泰看着他年轻的面庞,听着他狂妄的口气,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又问:“叫秦至臻的,就该自投罗网了?” 秦至臻一改之前纨绔浪荡的神情,起身对着宇文泰道:“我大哥无缘无故被你们锁拿下狱,我来探查地形也被抓了,就是这样。” 宇文泰眼神一黯,看着他如此理直气壮,有些不悦道:“救人是要脑子的,你这般横冲直撞又不找救兵,还怪我连你一同锁了?” 秦至臻依旧冷硬:“我从小仰慕宇文丞相威名,从未想过你真能干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 宇文泰一愣,知道他所指已非随便抓人一事。他眯着眼睛盯着秦至臻看了半晌,怀疑道:“你是洛阳人?与我有何关碍?” 秦至臻走到角落,脑海中浮现出翻江倒海一般的回忆。至亲横殇,家破人亡,这样的经历他不想一遍遍回想。只是自从宋怀信向他询问此事之后,这件事就又在心里生根发芽,这一次不顾一切来到长安,一方面是因为宋怀信,另一方面就是想继续探查这件事的始末。 宇文泰见他许久不语,铿锵的骨节叩着桌面道:“莫不是来寻仇?为何又沉默?” 秦至臻回过身来,对着宇文泰凄惨地蔑然一笑,轻声道:“我家的转折,来自一箱前人留下的瓷器……” 宇文泰闻言一愣,那些遥远的已经被封存在角落里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开闸而出,冲击得他都后仰一下,许久没缓过神来。 秦至臻见他变了颜色,一步步紧逼过来缓声说道:“丞相怎么害怕了?还是想起来什么了?难道是我歪打正着,一击即中?” 宇文泰渐渐恢复正常,他抬眼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相信他能对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指掌,于是坐直身体,冷哼一声道:“黄毛小儿知道什么!我堂堂柱国大将军早年镇守关西,为拓跋魏朝据守一方疆土,力保国泰民安,这些年来更是偏居长安,夙兴夜寐拱卫国主,虽不敢说功劳盖世,就是这份苦劳也常人难及。你作为王下子民,不感恩我的付出也就罢了,如何能这般无稽之谈血口喷人?更何况我怎么能知道洛阳城的旧事?莫说一箱瓷器,就是一箱黄金,一箱人头,又与我何干?!” 秦至臻见他性急,心中已有几分数,只是没想到堂堂宇文大丞相竟然真的与这件事有关!看来当年官府大开大合的动作不是简单的底层官员胡作非为,而是他想象不到的高度上的权谋者的决定。这样一想,一道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冲进大脑,秦至臻忍不住一阵瑟缩。这个难以想象的棋局到底有多大? “我会知道与你何干的。”秦至臻冷冷道了一句。 宇文泰幽黑的鹰隼紧紧盯着他,平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你就不觉得我会悄无声息杀了你?” 秦至臻嘴角微微上扬,只是他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中,宇文泰看不清。 “多谢丞相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