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还没亮,云无繇就拉起两个弟弟梳洗收拾,左一句右一句的关照。 “你们两个都是头一次单独出远门,吃住上一定要当心,应急的外用伤药、解毒的百草丹都要备齐。这一路上有自家票号,多取一些备在身上,别委屈了自己,吃不饱穿不暖的,回头再瘦了。” “大哥你好啰嗦!”尚瑄撇撇嘴,抱怨道。 “是啊是啊,大哥就别担心了,都不是小孩子了。” “还说呢!最担心的就是你。”云止戈不说话开好,这一开口,云无繇矛头直指向他。 “我告诉你啊,乖乖跟着子衡不许乱跑,东西不许乱吃,西域风沙大、日头毒,一定要多喝水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 “我再关照你们一句,外头不比家里,受了什么委屈且忍着,回来告诉大哥,大哥给你们出气。尤其是阿瑄,不许哭鼻子,听到没有。”临别在即,云无繇突然就哽咽了。 “知道了……”尚瑄眼睛红红的,瓮声瓮气的回答。 “止戈、阿瑄,该走了。”曲衡过来敲门,见一大两小都红了眼睛,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云无繇舍不得了。 “哟!这就掉金豆子了,那等他俩载誉而归的时候,公法无赦殿还不得给你淹喽!” “起开!人我可交给你了,要是少了点儿什么,我可只问你要。” “哦!小的遵命,大楼主还有啥子吩咐不?”曲衡感叹云无繇霸道起来是真不讲理,一面变着法儿的哄他开心。 “不跟你废话,若羌乃蛮夷之地,你此去自己也要当心。” “一定完好无缺的回来。”曲衡脸色变了变,颇为无奈,领着人走了。 “出来吧,看这么久的戏,也不知道出来帮我说句话,还兄长呢!哼——” 等云无繇嘟嘟囔囔的抱怨完,皇甫鹤舞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一把折扇摇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一对三,你完胜,我再帮腔,子衡也太可怜了。他如今好歹也算公法无赦殿一部执令,太没面子了。” “你少来,我还没问你呢,叫你早些过来,怎么拖到这个时候?” “家里有事,一时走不开。”皇甫鹤舞眼中一闪而过的锥心,落入云无繇眼中便成心知肚明的不忍。 “给你介绍个人——侠医裘雪,隐楼三灵尊之一,骨科一把手。针对雁卿的情况,她主张易髓,我觉得可行,不过风险较大,我告诉她等与你商量过了再做定夺。” “之前百里先生也曾提出过几个治疗方案,但皆因有损雁卿身体,且没有十足把握治愈,被父亲一口回决,雁卿绝望之下,忿而轻生。此事一直是父亲心中的隐痛,世家上下讳莫如深,这位裘姑娘怕也不好做。” “总要试一试嘛。我打算先见见雁卿,只要他肯点头,老师那里我来想办法。” 云无繇是绝对的行动派,趁着论道暂歇,拉上皇甫鹤舞,一人一马直奔目的地。 世家别院,晨曦正好,冬青绕小筑。 “这几日赶上春猎,正是热闹的时候,你云哥也来了,一起出去走走?”皇甫鹤舞笑着问轮椅上郁郁的少年。 “兄长同云哥去吧。”皇甫雁卿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常年避世的生活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很没精神。 “也别总待在屋里,多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心情也会好的。”皇甫鹤舞蹲下身,将弟弟骨瘦如柴的一双手小心翼翼的护在掌心里暖着。 “天地再大,能容我身者仅止于此,外面的世界、阳光、空气都不属于我。”皇甫雁卿转动轮椅,背离了光。 “雁卿,想不想站起来看看?”云无繇蹲下身,与他视线持平。 “不想。” “抬起头,回答我,是不是真的甘心一辈仰人鼻息。”云无繇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不甘心,可我不治。” “不许胡闹!有病不治你想干什么!”皇甫鹤舞一着急,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嗓门大了不起!去去去,边儿上凉快去。”云无繇白了他一眼,将他推去一边。 “腿长在我身上,瘫了是命,我认,哥哥们别再这点事费心了。” “现在不仅仅是能不能走路的问题,雁卿,你的病是要命的。” “对我而言,多活一天都是折磨。不过你们放心,除非天来收,否则我也没有勇气再死第二次了。” “你!”皇甫鹤舞气结。 “雁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海吧,云哥带你去玩好不好?嗯……咱们先去博浪沙,青莲言子房未虎啸,椎秦博浪沙,咱们也去看看好不好。然后转道小蓬莱,蓬莱顶上斡斗水,水尽到底看海空,涨潮时是海市仙道,潮落了是云台楼阁,一天日十二个时辰看遍潮汐。咱们不带你哥,就咱俩去,好不好?”对皇甫雁卿,云无繇像是有用不完的好脾气,慢慢给他顺毛。 “……不带兄长?”皇甫雁卿显然心动了,一双鹿眼小心翼翼的看向皇甫鹤舞。 “不带就不带,我一个人乐得清净。”皇甫鹤舞傲娇呛声。 “想去是可以,只是不许闹脾气,要听云哥话。”皇甫鹤舞摸着弟弟的头,几分忧愁上心头。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曲唱罢,李秋白端着酒杯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李爷,真真抱歉。明珠姑娘才来,不懂规矩,我给您换个人伺候。”李秋白是悦澜珊的常客,多数时候都是好伺候的主。可适才一曲虞美人却显然坏了规矩,鸨母陪着十二万分小心,生怕惹人不快,引火上身。 “不必麻烦了,都出去吧。”李秋白罢了罢手,试图以冰凉的酒浆平复心底的躁动。 一口接一口,从喉头滑入脏腑,冰凉透心。 “咳咳……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李秋白喉头一甜,赫见掌心一摊触目猩红。 “李秋白,你作死呀你!”沈泽兰气势汹汹的进来,破天荒的爆粗口。 “来一杯?”李秋白翘起二郎腿,歪歪倚靠着飘窗,一手将斟满的酒盅伸了出去。 “喝!喝!喝!喝死你算了!”沈泽兰一巴掌拍飞酒盅,揪住他领口一把将人提起来。 “跟我回去!” “滚开!” “李阁主好大的气性,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打出去。”顾影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适时扶了沈泽兰一把。 “泽兰,告诉鸨母,从今日起,李阁主喝一坛酒,我就封悦澜珊一天门,喝两坛就封四天,三坛就九天,以此类推,直到悦澜珊关张为止。珊瑚姑娘若问,让她直接来找我。” “回去干什么!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连个酒盅都拿不稳,除了当个废物,我还能做什么!”李秋白酒劲上头,将肚里委屈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接下来已经不是自己能听的,沈泽兰识趣的退下。 “你手腕上的伤早已经痊愈,不能执剑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朱雀罄姬。她向你下毒,逼你向妖溺莲台屈服,你却为了她兄弟阋墙,对楼主拔剑相向,最后当伪装的面皮撕开,对楼主的愧疚就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后日复一日你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 “事情过去了,你不能奢望被你背叛过的人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也不是说两耳不闻窗外事,关起门来赎罪就可以了。你依然是剑阁首席,楼主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也不是为了要试探你、考验你,他相信你,才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 “你第一次动情,伤了心,委屈难过都在所难免,可你日日呼酒买醉,又有谁能看见?秋白,醒醒吧!” 从头至尾,顾影怀没提过自己,李秋白是他一手□□,偏偏只字不提,莫非真是失望到了极致…… 李秋白不敢想,屈膝跪了下来,又带着小小的别扭委屈,不肯开口。 “若这是你的态度,我更希望你能将它记在心里。” 几年的煎熬,将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销磨成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顾影怀心疼了。 他和沈泽兰是同一时期拜的师门,泽兰选择前往隐楼修行,而他则选择进入十二楼最晦暗的所在——护楼剑阁,只为有朝一日能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挡下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从吟诵《孟子》的低阶弟子一步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阁首座,顾影怀一点点给他看大,亦长亦兄,在得知他为了一个女人一度放纵颓废,气恼占据了绝大部分思维,可等冷静下来,又禁不住担心他。 如果非要痛到极致伤口才能痊愈,那就一次痛个彻底! “止戈在若羌遇险,你过去支援他。” “我不行——” “边关战事吃紧,我不可能分出更多的战力去照应他们,回得来是运,回不来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