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忙端起一盘蜘蛛给众人看,“我从不吃独食,大家一块儿吃才最热闹啊!” 众人一看清盘子里是死蜘蛛,顿时毛骨悚然地躲开。 星野嘴里塞满了肉,忽地伸长脖子凑热闹,“什么呀?星野也要吃……” “快吃吧!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可是,二哥……” “吃鸡腿!” 芸豆子忙给星野的嘴里塞了只鸡腿,扯着他坐下来,星野扭头冲她憨憨地笑着。 星桥和芸豆子却神色忧郁地望着顾青山,手里都紧紧捏着一股汗。 “这……这是怎么回事?”绾泽元愕然大惊,训斥道,“管事的何在?今日的厨子是谁?” 顾青山佯装纳闷地问:“二叔这是何意?虫膳乃是洛眉等人的心意呢,吃了可大补。” “洛眉?”绾泽元皱眉,绾宅谁人不知洛眉是余氏心腹婢女,一时间反不好再声张。 余氏着实没料到顾青山如此临危不乱,当即拍案而起,怒斥:“不知好歹的婢子!你胆敢戏弄五郎君,岂不在族人面前丢你主子的脸?既如此,我留你何用?” 洛眉早已吓得腿软,跪在地上频频磕头求饶。 顾青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戏,适时绕到洛眉身后,为之求情,满口都是“吃了虫子补身”的话。 他说的真心,可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嘲笑他蠢。 “你一介贱婢以下犯上,跟我多年也未学会规矩,真是叫亲戚们看了笑话,实该撵了出去!阿郎在此,凡事自有阿郎定断。” 余氏看向绾泽道,很聪明的将评判之事推给了他。 绾泽道挥挥手,敷衍道:“既是跟随多年,罚她半个月的利钱,小惩大诫。” 洛眉忙磕头领罪,又向顾青山谢恩。 顾青山笑而不语。 这半个月的利钱,不知多少是陆承音的份量,多少是他绾泽道的脸面?都如此不值一提。 如此,宴席风波在余氏与顾青山的互相试探间,悄然归于表面的平静。 绾泽元做主让顾青山等人住后院西南角的芦馆,那里甚为偏僻,绾泽道自然同意。 宴席后,便有婢女为顾青山引路。 余氏高傲地立在宴厅外的台阶上,踩着身后辉煌的灯火,微眯着眼注视着顾青山融入黑夜的羸弱背影。 “棠姨,你觉得陆五郎,是装傻充愣,还是……真是个草包?” “老奴自认为阅人无数,这陆五郎心思机灵通透、牙尖嘴利,可是个厉害角色!” 余氏哼笑,“原以为桃姨娘教出来的人,也像她的性子柔弱,竟没想到接回来的还是个烫手货!” “这货很快也踢给杜少卿了,夫人无须寻此烦恼。” 棠姨搀扶着余氏步下台阶,却听余氏惆怅道:“也不知利用这样不易掌控的人去攀上杜少卿,日后对我们是好是坏。” “夫人,人都有弱点,但凡捏住这致命的弱点,还有何人不被控制?” 余氏眸色微寒,笑道:“你是说……桃姨娘?” 棠姨颔首道:“老奴不及夫人聪颖,此乃夫人妙计。” “洛眉若有你这聪明劲儿,我更省事了,瞧瞧她今儿擅自做主闯的祸!我当她有多能耐!” 棠姨淡淡地笑着,一路劝慰着余氏回了柔芙阁。 夜色沉凉。 铺满惨白月光的芦馆,冷清荒凉得像是落了及膝的雪。 婢女提着灯笼微微欠身道:“芦馆荒置已久,奴婢明日再领人来打扫。” 桃姨娘谢过,与顾青山等人走进院子,婢女已回身复命去了。 陆承音见顾青山一路面色不好,不由得问道:“顾兄可是不舒服?” “我……呕!” 顾青山来不及把话说清,突然趴在走廊栏杆,哇哇地大吐。 众人惊慌间,只听陆承音吩咐道:“烦请星桥兄去烧热水,芸豆子去为顾兄收拾间屋子。” “好好好。” 星桥慌张地看着四下,显然不知路,桃姨娘忙指了个方向,香罗袖陪他一块儿去了。 芸豆子和星野也忙去正屋里点灯,桃姨娘对屋子熟悉也去张罗。 只留下陆承音,在廊下的月辉中,陪着顾青山。 “可好些了?”陆承音坐在他身边,拍了拍顾青山的背,抽出袖中白布递给他。 顾青山倒在栏杆上,擦了擦嘴角,苦笑道:“我只是想起,以前吃虫的生活。” 陆承音刹那皱眉,“吃虫的生活?” “一个七岁小孩想要在山里独自活下去,莫非还去打野兽吗?”顾青山颤颤巍巍地撑着栏杆站起身,索性也坐在一旁靠着身后的柱子,笑道,“所以今晚算不得什么,什么蛇虫鼠蚁没吃过,今晚还算吃得有滋有味……毕竟乡野间的虫子,可没有酱料呀,只能煮在一锅水里……嗯,这也是我学会生火之后才吃上熟的。” 陆承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顾青山凑过来笑道:“被吓坏了?” 陆承音沉沉地凝视着他的眼,肃然得仿佛是另一个人。 顾青山微愣,旋即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放心,兄长是不会让小弟……” “为何不让别人来保护你?”陆承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很用力,“为何总要自己扛?” 顾青山闪烁的眸色渐渐染上了月的清霜,他收回手,后仰着身子,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脑海里,倏尔回响着东扶曾说过的话。 那是在琉光楼,她因青蜺被弟子欺负,东扶抱她回碧山暮院,曾说过的话:“这个世上不会有人会永远保护你,想要活着,想要保护别人,就要有保护自己的本事。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护你,穆珂。” 是了,在渔村的树林里、在西岛中了赤虹君的埋伏,每次都是他护着她。 甚至琉光楼被灭,香罗袖也始终怀疑东扶逐她离岛,是为保顾青山。 所以东扶食言了,他一直都在保护她,其中还有多少是顾青山不知道的? 他心口一阵钝痛窒闷,难受地大口呼吸,吓得陆承音忙扶住他,“还有哪里不舒服?” 顾青山忍着痛,摇了摇头。 “顾兄,小弟说过为顾兄马首是瞻,鞍前马后,所以,顾兄不再是一个人。” 顾青山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承音,有人说着不再护她却时时刻刻护着她,甚至牺牲了性命。 她也很想能有个依靠,见惯生死、孤独与黑暗的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个怀抱和依赖。 可是,她的父母兄姊、她的东扶……她果真是个克星。 顾青山垂下眼眸别开头,忽然又昂头笑得明媚,拍着陆承音的胳膊爽快道:“我知道,放心吧。” 陆承音看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只觉得顾青山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 “进屋吧。”顾青山抱肩搓了搓胳膊,“这里,好冷。” 关于顾青山的身世,陆承音一直都没问出口。 眼下正要开口,顾青山好似知道一般,不耐烦地揉了揉他一丝不乱的发髻,故意揉得乱糟糟,然后哈哈大笑。 陆承音乖顺得像只小绵羊,收了话头。 有些事,对方不想说,自己怎么问都没用。 陆承音浅浅地笑着,陪顾青山朝亮灯的屋子走去。 * 五更天,顾青山尚在床上发呆,忽听窗外有轰鸣悠扬的钟声,他霎时一惊坐起身。 只见窗外天色黑沉,可钟声一波接一波,催促着昭京城中的百姓早起。 顾青山试着从被窝里伸出脚,却被一阵冷风惊得立时缩回,裹紧被子索性坐床上听晨钟。 直到香罗袖走来敲门询问:“郎君可在?” “嗯。” 话音落地,香罗袖旋即推门而入,刹那一股肆虐的寒风涌来,顾青山忍不住打了一喷嚏。 香罗袖搁下铜盆忙关上门,“郎君不适应北方的初冬,还得穿暖和些。” “正好去绮罗阁,给大家伙都买几套衣服……哈啾……过冬。”顾青山吸了吸鼻子。 香罗袖端着铜盆递给顾青山洗脸,淡淡地问:“今日便要送星桥他们离开?” 顾青山捧着铜盆,一脸扎进水里,咕噜咕噜好一阵子,再抬头大口喘着气道:“舍不得?” 香罗袖又送来一方干净的帕子,“没有,等郎君用完早膳回来,便出发吧,事不宜迟。” 顾青山拭了拭脸上的水痕,纳闷道:“我还要吃早膳?” “桃姨娘昨晚便说了,按规矩,今日一早郎君要去前厅向绾泽道与余氏请安,至于往后的日子倒不需要了。” “门阀世家真是规矩多。” 顾青山嘟哝地抱怨着,却忍不住想,以前住在将军府里是不是也有这么多规矩? 顾青山畏寒,好一番折腾才同桃姨娘出了芦馆。 他本来生得瘦弱,三年前又重伤被人废了内力,身体自是无法与常人相比,初冬已冷得不行。罩着厚实的氅衣,双手笼在袖里,耸着肩、弓着背,下巴又往领口里塞,一路畏畏缩缩地到了前厅。 “哟,这人是我五弟?怎么瞧着像个穷酸秀才?” 前厅里的绾泽道和余氏都还未开口,倒是一娇滴滴的小娘子先嘲笑开了。 顾青山瞥了她一眼,和余氏都长着圆脸低鼻,可见是绾家嫡长女绾二娘,闺名玉茜。 按桃姨娘说法,这也是个老姑娘,挑来挑去想要攀龙附凤,反倒耽误到二十三还未出嫁。 坐绾玉茜对面的男子却笑道:“二妹这眼神啊,这人一瞧就不是个读书人!” 顾青山挑眉,说话这人几乎和绾泽道一个模子,必是如今绾家长房嫡子绾大郎绾思锋了。 如今绾家大半的产业都经他的手,也难怪年纪轻轻便是满脸横肉。 顾青山暗暗打量一番,这才同桃姨娘一道,向绾泽道和余氏请安。 “不必见外。”余氏疏离又客气地笑道,“快坐吧,免得粥凉了。” 顾青山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在玉茜旁边,围着圆桌,呼哧呼哧地大口喝粥,惹得旁人一脸嫌弃。 绾玉茜索性甩了筷子,没胃口吃了。 顾青山才不在乎呢,吃完粥后不等婢女来服侍,已挥着袖子拭了嘴,“我吃好了,父亲和大娘慢用,我先送我朋友去亲戚家。” “也好。”余氏未阻拦,只笑盈盈地瞅着桃姨娘,“我与妹妹二十年未见,今日正好叙旧。” 桃姨娘的肩头微颤,怯怯地应了声:“是,夫人。” 顾青山眸色一沉,抬眸看向此刻笑逐颜开的余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