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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郑少爷是装醉想带走黛娘,还是真醉耍酒疯,使性子说话当不得真,谁都不知晓。

一时间,众人僵持在地。

郑少爷瞥了下人,打手们会意,径直上前去请台阶处的黛娘:“黛老板,请吧!”

民不与官斗,这不是强抢吗?

老票友们耸拉眉眼,心中愤愤不平,奈何没人敢上去帮腔。喜好和身家性命相比,那自然是要选择后者的。

黛娘也知晓,若是她此刻被郑少爷带走会受些什么磋磨。

她面上镇定,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她抬头,瞧见谢侯爷,短暂的对视过后,又错开了眉眼。

即便知晓这是戴着面具的谢侯爷,那又怎样?

他摘下所有家徽玉佩,不就是为了防止人认出来吗?

若是黛娘贸贸然搬出谢侯爷的身份,用他压郑少爷,救是能救命,恐怕会开罪谢侯爷。

人家藏着掖着,不就是怕和她这样身份卑微的戏子扯上关系吗?

这都是上九流的贵人,她是下三流的污人。

没准在谢侯爷眼里,由黛娘这种人唱出来的戏曲儿就是“下里巴人”,比不得宫戏那般的“阳春白雪”。

谢侯爷被黛娘那怯生生的一眼,瞧得心头一紧。他原以为黛娘会搬出他的身份,拿他去压制郑少爷。奈何黛娘无计可施之时,也不曾抖露他的背景,反倒是乖巧跟着郑家打手走。

这女子是没认出他吗?不可能,他今日靴面可是和那日类似,这些人最擅长察言观色,私底下打听两句,便知他身份了。

那么,黛娘又为何不利用他呢?

谢侯爷费解极了。

正当郑少爷志得意满带走人之时,谢侯爷出声了:“慢着!”

郑少爷回头,瞧见谢侯爷,冷笑:“哟,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在本少爷面前装蒜?要是不怕家去后被老子削,本少爷奉劝你别多管闲事!”

这小子说话狂得呀!

谢侯爷淡淡一笑,道:“郑嘉兰,你威风啊。”

这人竟敢直呼他名字,也不在意郑少爷是大理寺少卿之子,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郑少爷就是再蠢,也怕这是个茅坑里的硬石头,凿不动的。

他心里惶惶然,凑上来,小声问:“你是……”

谢侯爷凑到郑少爷耳畔,低语:“前些日子,家中老夫人瞧戏,听黛老板唱过一曲儿,还算耐听。指不定哪回,老夫人还想请人入院子唱戏。若是让你掳了去,独占了这好嗓子,可苦了旁的爱戏之人。”

这话一出,郑少爷慌忙咽下一口唾液,催促打手走人。

黛娘真是好一手啊,不过是去谢家唱一出戏,竟请来谢家人为其撑腰。

郑少爷可不想把家父逼上风口浪尖,害家父给上峰穿小鞋,那不就成了逆子了吗?

他忙点头哈腰,道:“这酒醒得及时啊!你们这些人,为难黛老板作甚?赶紧的,跟本少爷家去!一个个都糊涂了吧!”

郑少爷含糊几句,带着手下的人逃之夭夭。

杜丽院里的看客见谢侯爷吓走了人,一时间对他的身份好奇了起来。

“这位爷,烦请您挪一挪脚,跟小女子来。”黛娘感激谢侯爷替她解围,承他的情儿,知晓他避讳什么,也不想让谢侯爷身份败露。于是请人上二楼坐坐,暂且避一避风头。

谢侯爷不傻,这时候要是他敢离开杜丽院,贸贸然坐车家去。那不用几日,就能传出“谢侯爷与郑少爷争夺戏子险些大打出手”的丑闻来。

朝中,他的死对头再添油加醋,掰扯上他的事,将其写成折子献给圣上,刻意弹劾,保不准也会生起一丝祸端。

到那时,黛娘的命能不能留就不知晓了。

他虽手上沾满鲜血,却不愿肆意要人性命。

因此,谢侯爷领她的情,仍旧她带路,引谢侯爷去包厢里躲一躲。

待戏班头遣散了老票友,谢侯爷再家去也不迟。

戏班头眼睛尖,早在包厢里备好了热茶,摆满了名点心。

然而谢侯爷不爱吃甜食,外头的东西那是碰都不碰,因此只给了黛娘面子,掀开茶碗盖子凑过去,在唇上抹了抹茶水。

黛娘打圆场,道:“杜丽院的茶水入不得爷的眼吧?爷想喝酒吗?小女子有一壶梅子酿,可端来泡酒水给爷尝尝。”

谢侯爷好奇地问:“戏老板也可吃酒吗?不怕伤嗓子?”

黛娘抿出一丝笑,道:“总有馋嘴的时刻,避开戏班头,拿梅子酿兑水,冲淡了酒味就能吃两口。”

原来是她的私藏啊,谢侯爷莞尔。

黛娘真去冲泡了一小杯酒水,这是她此前用青梅加上黄冰糖,再兑上米酒,腌制六个月而成的梅子酿,味道酸酸甜甜,带些酒味,醉不了人,却又解馋,实在好喝。

谢侯爷没尝过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品了一口觉着不错,慢慢悠悠竟也喝完了一整杯。

过去了两个时辰,杜丽院的客人散得差不多了,谢侯爷也打算打道回府。

临走前,黛娘和谢侯爷道谢:“多谢爷此前相救,黛娘无以为报,定将永世铭记您的恩情。”

她自然是听过郑少爷虐待侍妾的事例,被这样的恶霸盯上,谁知道能落个什么下场?

谢侯爷可不想被一个戏子惦记,忙道:“别了,你不必记着爷。”

“这怎么能行呢?小女子虽只是唱戏的下等人,可也知晓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啊……”谢侯爷想起了往事。

他摆了摆手,道:“若是真想报恩,那就把你剩下的梅子酿给爷吧。”

他随口提了一句,岂料黛娘竟没有立刻答应。

这姑娘也忒小气了吧!不过是一壶梅子酿,这也不肯给?

黛娘见谢侯爷要误会了,只小声说:“那是小女子的家私,爷若是想要便拿去吧,只一项,您别往外说,这是小女子酿的梅子酒。”

敢情她是怕戏班头知晓她偷酒吃,谢侯爷哭笑不得,道:“知晓了。”

就这般,谢侯爷把黛娘心心念念藏着的梅子酿带回了家里。

他把这梅子酿藏在寝房内,三天两头品上一杯,原本嫌弃这玩意儿磕碜,谁知道喝着喝着竟也喝得见了底儿。

谢侯爷又想起黛娘来了,台上她是名角儿,台下竟是这样怂的白兔儿,倒让人觉得有些意思。

想归想,谢侯爷也知晓和这样的戏子有牵扯,实在是有失颜面,特别是他宫里还有个当国母的妹子,一家人可不敢惹事,耽误亲妹妹的前程。

因此,谢侯爷克制自个儿将其抛之脑后了。

再后来,边关事变,谢侯爷又听令出征。

临行前,除了圣上的御宴,谢侯爷还赶赴了好几场同僚私底下的践行家宴。

其中一场家宴,竟有人请来黛娘所在的戏班子唱戏取悦。

谢侯爷盯着台上风姿绰约的黛娘,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原本以为自个儿已经忘记了黛娘的模样,岂料她的长相还是历历在目。

谢侯爷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不打算再听戏。

他寻了个借口去茅房,实则是去外院散散心。

黛娘早就听闻谢侯爷要出征的消息,她特地应下这一场官宴的戏,请了个护身符,想要亲手送给谢侯爷。

说来也巧,黛娘在外院又偶遇了谢侯爷。

黛娘知晓她一个戏子,和大将军多有牵扯恐怕不美,于是急忙将护身符塞到谢侯爷手中,道:“这是开过光的护身符,小女子希望它能保佑爷平安归来。”

说完,黛娘便跑开了,徒留谢侯爷拿着那一枚护身符,不知所措。

他是丢呢,还是不丢呢?

把一个小女子的心意随意践踏了,好像也有失君子风度。

谢侯爷叹了一口气,把护身符收入怀中。

后来,谢侯爷在战场上受伤。他无数次从怀中掏出那一枚护身符,想着他身陷险境都没死,是不是真的托了这个丫头的福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谢侯爷会想到黛娘了。他会思念她,会念叨她的名字,也会做和她有关的绮丽的梦。

一年后,谢侯爷凯旋而归。

他很乖顺地将手里兵权交还给圣上,以示忠心。

圣上不蠢,知晓边关百姓都爱戴谢侯爷,知晓所有人都仰慕骁勇善战的谢侯爷。

唯有谢侯爷忠心耿耿,会及时交还兵权,圣上夜里才能安心酣睡。

只是,偶尔圣上也会害怕。那些将士跟着谢侯爷出生入死,他用小小一枚虎符,还可号令成千上万的将士吗?还是说,他们将皇权视若无睹,只听谢侯爷一人的命令呢?

更何况,他的皇后也是谢家的人啊!皇后膝下,还有他的嫡长子。

这天下,是否会成为谢家的天下?

谢皇后将这些端倪都说给兄长听,君心难测,他们就算没有异心,被逼到险地,也会起异心。

因此,她的兄长不可有任何差池。行错一步,万劫不复。

谢侯爷得了妹妹的提点,将这些话铭记在心。

他想着黛娘,却不能同她亲近,否则这一切都会成为攻击他的话柄。

而圣上,苦谢侯爷功高盖主久矣。只怕此时办了他,会被说是卸磨杀驴,因此什么都不做,仍旧同他一副君臣情深的亲厚模样。

谢侯爷,不会落人口实,让人有机会捅他一刀的。

只是他每回看着护身符,都会想他能凯旋归来,其中除了他身手矫健以外,还是不是有黛娘的一份功劳。

谢侯爷自己也知晓,这是在自欺欺人。

可他还是去寻了黛娘,他想谢过一回黛娘,再将护身符还给她,自此以后,两清了。

谢侯爷寻了黛娘,同她说了来意。

他垂下眼睫,道:“也不知是记得人少了还是怎样,总会想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