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烟雾散去之前,沢田纲吉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他扶住膝盖直起上身,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周围,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视野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个拥有高大穹顶的房间,立柱上刻着线条流畅的花纹。一把高背椅摆放在地毯中央,正对着拱形落地窗透进来的光线。 椅背上松垮地搭着一件漆黑的披风,黑色风衣下摆垂到了地毯上。一只黑色的猫正端坐在那里,用碧色的双瞳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背后的门被人打开了。 “十代目,十分钟到了——” 来人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握着黄铜门把的手不自觉松开。 沢田纲吉转过身,一脸惊慌的表情,他看见了门口的银发青年。银色的短发与碧色的眼眸,即使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也无法阻挡那独具特色的容貌。 “狱寺君?”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青年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顿时露出警觉的神情,挤入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他在棕发少年的身前半跪下来,用仰视的角度,碧绿的眼眸凝视着懵懂仓皇的少年,声音艰涩。 “十代目,我很抱歉……但是,现在是非常危急的时刻。请您在这个房间度过五分钟,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可是,狱寺君。” 沢田纲吉突然打断了他。 少年的脸上浮现惨淡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墙上的石英钟早已走过了不知几个五分钟。 银发青年皱紧了眉,起身朝他微微弯腰,便拉开门召来了旁边等候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又折返回来,关上房门。 全程旁人压根无法透过缝隙窥见房内一丝一毫。 沢田纲吉坐在高背椅上,纠结地握住自己的双手。他的眼神放空,毫无焦距地停留在地毯上的某一点。那件披风从椅背上掉了下去,如流水逶迤一地。 青年版的狱寺端来了红茶放在小茶几上,他歉疚的眼神和紧皱的眉头流露出一丝焦躁,令沢田纲吉感到如鲠在喉。 门外响起了两下敲门声。 “隼人,阿纲。” 一道清朗却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沢田纲吉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不敢确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狱寺将门打开,一个黑发的男人跟在狱寺的身后走了进来。 那个男人在看见他的而第一秒,皱紧了眉却笑起来,好似不堪重负下的一个喘息。 “好久不见,十年前的阿纲。” “山本。” 狱寺压低了声音威胁似的叫道。 黑发的男人下巴残留一道深深的伤疤,小麦色的肤色与十年前一样。只是在白衬衫下线条起伏的肌肉暗藏着极强的爆发力,薄薄的肌肉吸附在高大的骨架上,整个人像是一柄半出鞘的□□。 “苏那边已经准备完毕。”他转头看向吵吵闹闹了十年的伙伴,“别让新娘等太久。” 狱寺皱紧了眉,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地点头。 “我已经通知了雾守部门的人,等他们过来就可以开始。”狱寺狠狠啧了一声,“六道骸那个家伙,根本不能相——” 第二个不速之客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你想找库洛姆的话,门外就是。” 山本摸了摸鼻子,难得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狱寺瞪他。 一个轻柔的女声透过门响起。 “苏在休息室等你们过去。” 而休息室在走廊的另一端,穿过铺着长长猩红色地毯的走廊,经过一个透出暮色的拱窗。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半开的门,猩红的地毯到这里戛然而止,内里的房间没有铺任何的地毯和装饰。光滑的地板上盛满了盈盈反光,好似一大块冰。 房间中央的吊灯撒下的了昏黄的灯光,吊灯上站着几只鸽子雕塑,红宝石镶嵌的眼眸死死盯着门口的每一个来者。 厚重的窗帘垂落在地,半掩住窗外的景色。一位身穿洁白婚纱的新娘背对着所有人站在窗前,长长的乌发梳成发髻盘在头顶,点缀着零星闪烁的宝石发饰。 她的背影在光线里几乎连轮廓都即将融化,身姿苗条纤细,露肩的礼服设计让展开的双肩露在空气里。莹润的肩头沾染上灯火的光芒,像是盛满在贝壳里的珍珠一般色泽。 两边穿着黑西装的女性抬高双臂,为她披上轻薄的头纱,如一层晨雾飘摇落了下来,覆盖住她的身躯。 “库洛姆。” 背对他们的新娘忽然开口唤道。 从墙角令人难以注意到的阴影里,走出一位紫发的纤瘦女性,黑色的西装外套箍住不盈一握的腰肢,柔美的面容很容易令人忽视她诡异的凤梨头发型。 她的手上握着一枝银色的三叉戟,表情像是握住银制的花柄和折扇一般平静。 然后披着晨雾的新娘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来客们。她踩着细得像锥子一样的高跟鞋,裙摆摇曳间隐约露出的脚踝细得几乎撑不住身体,下一秒就会断掉。 新娘的视线如刀子一般,毫无遮挡的阻碍,直刺向被护在中间的棕发少年。 几秒后,她描绘得精致的眉眼浮现一抹讥讽。眼眸深处有什么动了一下,随即被无尽的墨色淹没,恢复到雕塑一般的古井无波。 透过薄纱遮挡,只能隐约看见她的红唇在开合。 “一切照旧。” 室内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朝她低头应是。 随即整个房间又恢复到刚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中,每个人都像是一只尽职尽责的工蜂,围绕着房间中央那位闭上眼不知在思考什么的女王蜂拼死工作。 “狱寺,山本,你们跟在我身后。十年前的小鬼留在休息室,让巴吉尔过来保护他。”她闭着眼眸吩咐道,声音里透出令人安心的沉稳,“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库洛姆,刚才和你说的记住了吗?” 握着三叉戟的紫发女性点头,闭上眼紧握着三叉戟,周身的空气出现扭曲。片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棕色头发的青年站在原地,青年中睁开眼,褐色的眼眸倒映着头顶的灯光波光粼粼。 “苏——”青年刚一开口,就被新娘猛然杀过来的眼刀噤声,他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无奈地笑了笑,上前执起新娘的右手,隔着长手套在她的手背轻轻印下一吻。 “等会见,榛。” 他说。 “把备用的戒指拿出来。” 新娘侧首对身边的黑西装女性说道。 她的眉眼连每一根线条都描画得仔仔细细,整个人像是随时可以走进墙壁上的油画里,用居高临下的视线俯视每一个经过的人,用眼神就足以品评他们的人生。 在那么浓重的妆容下,沢田纲吉依然还是凭借直觉认出了她的身份。也许,或许,可能……他头脑一片空白,直视着来到他面前的新娘,她戴着雪白长手套,布料柔软冰凉,拂过他的额前碎发,悄然无声地捂住了他的双眼。 新娘单手扶住少年还在颤抖的单薄肩膀,弯下腰,头纱从肩上滑落,荡在腰侧一个优美的弧度,似乎要勾住人心。她的红唇动了动,半敛的长睫彻底挡住眼中情绪,隔着薄薄的白纱,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不要看,不要听。” 少年呼吸一窒。 “就当做了一场噩梦。” 然后她松开了少年,挺直的脊背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榛——!” 少年突然找回了声音,叫住她。 然后他又陷入了窒息一般的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万千话语梗在喉头,难以下咽。这是一场婚礼,他想,或许他应该当即道歉,看起来他是搞砸了一场婚礼。可是他似乎应该为更多的事情道歉,尽管对他来说很多尚未发生,但是直觉里,他就像一个漩涡把周围重要的人都不可违抗地牵扯进来。 但是她笑了起来,让所有的一切胡思乱想在瞬间化为泡影。 新娘在昏黄的灯光下,回眸透过薄纱看他。眼神如同在怀念一个久远的梦境,翻涌上怀念与怅然,完美的妆容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缝,可以窥见那个过去的少女。 “还有,我等着你的戒指。” 她说。 好消息是十年后他和喜欢的女孩结婚了。 坏消息……是数不清的坏消息。 坐在沙发的少年环顾了一圈四周,雕梁画栋的室内布置,他好像行走在一个城堡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巴吉尔是个栗金长发的青年,过长的刘海挡住半边脸,神情很温和。他来得很迅速,之后一直守在旁边警戒。 “纲吉殿下?” 发现他的出神后,巴吉尔耐心地喊了他好几次,才将注意力拉回来。 少年显得局促不安。他的双手绞在一起,死皱着眉,看起来有万语千言,但是顾忌着什么才没有出声。 “榛……” 巴吉尔了然。 “夫人和纲吉殿下在一起八年了。” “……八年?” 少年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十年后,他想,他应该是二十四岁。 所以十六岁的时候他的告白成功了?一想到这里,他全身像是火烧起来一般发烫。 但是随即,他就被人从幻想的美梦里生拉硬扯出来。 “巴吉尔。” 一位身着黑西装的金发女性叫道。 她那典型白种人高鼻深目的长相,宛如雕塑一般无动于衷的表情。深陷的眼窝里蓝色的眼球像是不会转动的石膏模型。 最显眼的是她衬衫领口飞溅上的星星点点血迹。 沢田纲吉记得她。她是刚才为新娘披上头纱的两位女子之一。 “女士等你们过去。” 金发女性平淡地说道。 “可是,这里相对来说更为安全。我们必须保证——”巴吉尔皱起眉,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金发女子打断了。她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毫不动摇。 沢田纲吉转头看向身边的青年,他皱紧的眉头尚未松开,投降地叹了口气,“明白了。” “抱歉,纲吉殿下。”巴吉尔湛蓝的眼眸盛满了歉意,“我们现在得换个地方。” “到榛的身边去吗?”沢田纲吉问,他的神情还残留着慌乱,却没有了最初的无措,又问了一遍,“我们去找她,对吗?她……是不是被卷进什么危险里面了?” 巴吉尔没有回答。 沉重的气氛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再次跟在两个陌生的人身后,穿梭过城堡里曲折反复的走廊,站立在角落的侍者无声无息,低垂的眼帘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像是被打磨光滑的大理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轻柔低吟的歌声从走廊彼端传来,断断续续,没有什么唱功和技巧可言,只是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放大,令人诡异到毛骨悚然。 短袖下的小臂悄然立起无数颗粒,一阵寒意慢慢爬上脊背。 厚重的大门从内缓缓开启,高跟鞋敲击地板的清脆声响在走廊间回荡。 歌声戛然而止。 牵着宽大裙摆的新娘挺直腰背,目不斜视地走了出来。因为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微微偏过头,透过朦胧的白色头纱,掀起眼帘投来一瞥。 鲜红浓稠的血液从门的缝隙中满满流淌出来,积累成一汪黑红的血泊。新娘洁白无瑕的婚纱裙摆浸透了血液,层层叠叠的白纱染上了鲜红,一直渗透到最深处。 大门在她的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一切视线。 “蕾切尔这么快就把你们带过来了?” 新娘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一边脱下长手套交给站在身边的金发女子,一边摘下头纱向两人走来。 嗒、嗒、嗒。 她每一步都像是敲击在钢琴的琴键上,发出的声响不容忽视。 每走一步,都在地上印出一个鲜红的血脚印。 那是连新娘的鞋底都被血液浸透。 说话间,新娘鲜艳欲滴的红唇好似吸足了血液一般的玫瑰,愈发的艳丽逼人,难以直视。 令人一阵阵的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恍惚间,沢田纲吉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在耳侧如梦似幻般低低地呢喃,恍如催眠: “回去吧,十年前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