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告诉林诗音当前,他们只能留下沈素。
“对方这次损失惨重,但敌在暗我在明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留有后招。若是有想必还要不消停一阵子。”
而他们不可能带着一具尸身奔逃。
更有甚者李寻欢还要一把火烧了沈素的尸身,任其随风而去。
“不行!”
林诗音拦在小李探花的面前她身后横卧着一具身躯被包裹在李寻欢的外衫里,遮盖住所有可怖的形貌。当李寻欢带回这样的沈素时林诗音即使紧紧捂住双唇也止不住自己的悲鸣和泪水。
这个逃亡以来什么都言听计从的分鹿门小姐,第一次强硬地拦住了自家表哥寸步不肯相让。
“留下素素已经是无奈之举但至少至少要让她入土为安。”
这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话,但最后四个字刚刚出口,林诗音已经红了眼眶。
李寻欢便轻轻拍了拍表妹的肩。
林诗音以为他是出于迫不得已的理由,比如他们眼下风餐露宿躲藏尚且不及了怎么买得到正经棺木为素素敛葬?又比如素素生前这般美貌,与其将这幅不堪的尸身草草掩埋在黄土之下生臭腐朽倒不如付之一炬这样的干净利落或许才配得上沈素。
这些理由,林诗音自己不是想不到。
她只是做不到。
那个永远把她护在身后的沈素那个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不怨她怪她的沈素那个手把手教她怎么活下去的沈素
那个为她而死的沈素。
林诗音含泪摇头:“我怎么能让素素连葬身之地都没有!我怎么舍得让她做一个孤魂野鬼!”
“她不在意这些的。”
李寻欢语声缓缓至少在林诗音看来,她从这个人身上找不到哪怕一点的慌乱或动摇,仿佛带回沈素的短短一程,便足够让他收敛好那个一败涂地的自己。
“她生性自由,不喜拘束,也不信鬼神之说,一生只想随性而为。”
“然后带着你畅游天下,饮遍美酒,看遍美景。”
梦中的南疆毒女,有一日突然闹着要喝酒,不管探花郎怎么劝阻都没用。
那时她还未替他种下红线蛊,一切都还没有挑明,她还是言笑明朗的样子,酒兴上来了人就更不着调,说完了自己只想纵情而活的心愿,眉眼一抬,不怀好意地问着:“怎么样,爹,你女儿孝顺吧?”
总被她乱喊一通的探花郎面露无奈,见小姑娘已有醉意,伸手就要拿开她的酒杯:“说了许多次了,你伤势刚好,还是要顾忌着些。”
“难道不是大难不死,才更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小姑娘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五毒童子我都赢过了,还怕这区区几杯酒?”
小李探花眉眼骤然一沉。
在她迎向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之前,“五毒童子”这个名字,就代表着沈素涉足中原以来最生死难料的一战。
这个人成名多年,武功未必如何高深莫测,名声却已经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地步,只因他出身南疆,乃是让人防不胜防的用毒高手。在沈素之前,偌大一个中原武林,竟无一人能在此道上与他争锋。
直到“南疆毒女”横空出世。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样作为毒术奇才,沈素和他的殊死相斗,竟很是有些宿敌似的理所当然,偏偏她还不许人帮忙,明明五毒童子是冲着李寻欢来的,她却非要自己一个人和对方分出高低。
小李飞刀从不知道,原来旁观一场比斗,会比亲身上场更让人提心吊胆。
其间险绝不必多言。
总之,五毒童子最后惨遭毒虫反噬的尸骨,成了奠定沈素当世毒术第一的石基。
只不过,她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就是了。
沈素卧床休养时,小李探花衣不解带地照料着,总算明白了为何他每次一受伤生病,小姑娘就不肯再给他一个好脸色,连替他医治的时候,都要想方设法地在药方子里加黄连。
心疼自然是极心疼的,但就是太过心疼了,反而恨不能拎着耳朵教训她一顿,让她往后再不许轻抛生死。用重伤换取胜利已经让他揪着整颗心了,倘若有朝一日,她走到以命换命的地步
“你就非要让我难受么?”
看着眼前薄醉的小姑娘,李寻欢难得严肃了神情。
沈素却笑了起来。
“你难受什么啊?连我都知道,江湖上,人命最是不值钱。”
小姑娘把杯子捻在指间,轻轻一转,残酒纹丝不晃,她的眼中却像是盛起了摇曳的水光,抬眸时,荡开千里烟波。
“就算哪一天我死了,你也不要挂怀,一把火将我烧了就行,骨灰撒在风里面,放我去更天高海阔的地方”
“好了,不说了。”
李寻欢眉宇紧锁,竟无礼到不愿意再听下去,走上前,这一次硬是夺走了酒杯,伸手去扶她起来。
“你醉了,我们回去好么?”
平日里,他和沈素说话就轻声慢语惯了,这次虽然打断她的话,语气却比往常更加柔和,与哄小孩儿也不差什么了。
沈素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便任由他半搀半抱地带着她回房,直到李寻欢把人安置好了,转身要离开,才发现自己的衣角居然被她握在手里。
“探花郎。”
小姑娘面颊晕红,再金贵的胭脂也妆点不出这样天成的艳色,她醉意朦胧地看着他,唤了这一句却不再往下说了。
李寻欢托住她的手腕,没有急着解救衣角,只是轻声询问:“怎么了?”
沈素抿了抿唇。
李寻欢耐心地等着,小姑娘的目光细细拂过他不再年轻的面容,即便有些莫名所以的不自在,他也没有退后。
然后他就听见了,沈素刚刚迟疑着不肯说完的话。
“我没有与你玩笑。”
“我不想烂在土里,不想被困在窄小冰冷的地方,你也不要用什么棺木来禁锢我,好不好?”
因为她这个要求,很长一段时间里,梦境中的小李探花都在生着闷气。
他气的是沈素正值年少,怎么就无端端嘱咐起了这些?天下间,又怎么会有这样惦记着要把自己挫骨扬灰的人?让他听得满心酸涩,简直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
但李寻欢没有为此和沈素争吵。
他知道小姑娘父母双亡,举目无亲。
她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那一日,沈素盛满波光的眼睛,看着小李探花的时候,是在看着世上唯一能为她料理身后事的人。
“所以”
年岁尚轻的李寻欢看向自己的表妹,目光却像是越过了她,凝视着在她身后无声安睡的小姑娘:“诗音,放她走吧。”
探花郎亏欠小姑娘良多,前世的每一笔都是糊涂账,今生竟也再没有偿还的机会。
他本就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了。
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枉顾她的遗愿?
李寻欢轻声道:“再不舍得,也不要委屈她了。”
林诗音神情怔怔。
这一句话,她竟不知道表哥到底是要说给谁听,又是在劝谁忍痛割舍。
最终,是林诗音抖着手替沈素打理,她为她一点点擦去身上的脏污,泪水不停滴落在沈素数不清的伤口上,又被林诗音冰凉的手指轻轻抹去。
背过身的李寻欢一言不发。
而打破沉默的是河蚌。
“小公子,有人过来了。”
大德仍留在林中腹地,为今日横死的正道门人念经超度。没有这个古怪的俗家僧人在场,怯弱的小妖终于鼓足了勇气,在李寻欢带回沈素时,淡红色河蚌终于爬出了藏身的树藤,第一次化出人形。
河蚌自知这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一幕。
可她已经开了口,对李寻欢说了话。都到这个时候了,与其让他不得不戒备她这个藏在暗处的“陌生人”,河蚌宁愿自己站出来,忍着满心的愧疚和不安,把自己平平无奇的容貌暴露在凡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