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长安让诸葛纯钧莫名地觉得熟悉和亲近。大概是因为她第一次来长安,就是初秋。 玉门关纷飞的战火还没能把任何紧张的气氛带到汴京,但长安城外的难民已经多了起来。 为了防止难民进城,进长安城必须要有文牒。诸葛纯钧没被通缉已经是万幸了,哪能有文牒在手?在东城门外观望了小半天,诸葛纯钧终于放弃了进城的打算,天麻麻黑的时候就直接奔赴乱葬岗。 乱葬岗还是那个乱葬岗,但是牛头马面和僵尸都不在。诸葛纯钧在瑟瑟寒风中游荡了两个时辰,连乱葬岗有几个坟头都数得清清楚楚,愣是什么人都没等到。 诸葛纯钧突然就很泄气。她以为自己和江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个时候才猛然惊觉:自己认识的那个江湖是愿意接纳自己的那个江湖,甚至是别人刻意展示给自己的那部分江湖。而那个江湖,随时都可能从诸葛纯钧的生活中抽身退步、消失得干干净净。诸葛纯钧甚至不知道听雪阁总部到底在哪、江湖中人怎么和听雪阁传递消息。再夸张一点说,离了六扇门,诸葛纯钧连自己的亲妈的行踪都不一定找得到。她独自走进江湖,连一个能说句话的朋友都没有,想找听雪阁简直是痴人说梦。 丧气归丧气,但是此时像走丢了的孩子一样在荒坟里不知所措不是诸葛纯钧的作风。她暗暗思忖:之前陆青霜说六扇门的人已经跟着玉紫电找到了听雪阁所在地。难道说整个听雪阁连和尚带庙一起跑了? 抱着最后的侥幸,诸葛纯钧又到夜深人静的玉佛寺走了一圈。当年墨荷提过,柳雯华的父母就是在玉佛寺住持的介绍下到乱葬岗当了守墓人。如果诸葛纯钧猜得没错,二老应该是陆青霜口中的黑白无常。能把人引荐给陆青霜,这住持和听雪阁应该是有渊源的。 半夜三更,玉佛寺的大门大敞,长明灯还亮着。黑黢黢的夜万籁俱寂,似乎唯一无声无息醒着的,只有那长明灯发出的,明明灭灭、影影幢幢的火光。 诸葛纯钧提了口气,横剑在胸前,十分谨慎地走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座大殿空无一人。 紧接着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贫僧已恭候多时了。” 巨大的佛像前的阴影里盘腿坐着一个僧人,一动不动。黄灰色的僧袍和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若他不主动说话,诸葛纯钧可能还注意不到这大厅除了自己还有别的活物。 诸葛纯钧抱了抱拳:“夜半唐突造访,打扰了大师清修,晚辈十分抱歉。晚辈此来,并无恶意。只是想问问大师,听雪阁还在这附近吗?” 住持缓缓转过头来,似乎保持一个动作太久,全身的关节都不灵便了。他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诸葛纯钧:“听雪阁无处不在。” 诸葛纯钧僵了僵,脸上还是维持着一个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暗哀嚎起来。诸葛纯钧小时候,逢年过节,邱静都要带着诸葛府所有人去烧香拜佛,求平安求健康。那些寺庙里的“大师”,都是说话虚无缥缈,半吞半吐,真真假假,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诸葛纯钧顶烦和这些神棍说话,但今天又不得不和颜悦色好好说。 诸葛纯钧深呼吸了一次,平静下来,礼貌地问道:“那请问大师,听雪阁阁主现身在何处?” 住持反问道:“施主找听雪阁何事?” 诸葛纯钧当然不能直接说她要灭了听雪阁,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晚辈一进门,大师便说恭候多时了。那请问大师,您为何等我呢?” 住持似乎淡淡笑了笑:“这些日子找听雪阁的人已经踏破这玉佛寺的门槛了。贫僧等的,不过是一个个找听雪阁的人而已。” 诸葛纯钧转了转脑子:找听雪阁的肯定都是听雪阁的对头。来这问住持听雪阁的动静,那必然都是来者不善的。可这大殿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那么不是住持很容易就交代了听雪阁的位置,就是住持可以一招制敌。如果住持很轻易就会说出听雪阁的位置,那么只要有一个人带着听雪阁的消息出去,来问的人根本不需要踏破门槛。所以住持一招制敌的可能性更大。 诸葛纯钧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晚辈不知天高地厚,不请自来,打搅大师清修,自觉十分失礼。今日天晚了,晚辈改日再来登门赔罪。” 说完连退三步,眼看就要脚底抹油。 住持淡淡说道:“等等。” 诸葛纯钧如被点穴了一般顿在门口。 住持缓缓站起来:“施主可曾来过玉佛寺?” 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诸葛纯钧脸上还是完全不一样的易容。上次她来的时候是个假小子,这次顶着一张普普通通的女人的脸。张悦方的脸太惊艳,她没敢一直用。 诸葛纯钧不信老住持真的能认出她来,于是故意扬起头,把脸露在烛光中,陪笑着说道:“大师认错人了吧。” 住持也没看她脸,目光随便在她身上扫了一下,很笃定地说道:“识人看的是骨相,不是皮相。你不仅来过,还从我这带走一个人。你带走的人,现在就在乱葬岗。你不打算去探望一下吗?” 诸葛纯钧猛地打了个激灵,重新走进大殿,面对着老住持:“你从哪找到的尸体?” 老住持平静道:“既然是乱葬岗,自然是别人扔在这的、无人认领的尸体。何须贫僧去寻?” 诸葛纯钧的声音有点发抖:“当天被丢来的,有几具尸体?” 老住持似乎思索了半晌:“陈年旧事,记不清了。” 诸葛纯钧叹了口气:“不管是几个,我是该去探望一下。不过这漫山遍野三百二十六个坟堆,也不知哪一个是他的。” 老住持不知道诸葛纯钧用了两个时辰数坟头,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多问,很短暂地笑了一下:“他的坟头上有墓碑,上面刻着张劲松。” 这个名字莫名地耳熟。诸葛纯钧的脑海中飞速地过了一遍六扇门里各种卷宗,脱口而出:“退隐江湖十五年的鞭腿张劲松?” 老住持点点头。 诸葛纯钧脑海里闪现出她晕倒前的一幕:瘫在地上的老乞丐突然一跃而起,一脚踢断了一匹贪狼的手腕。贪狼手里的匕首甩出老远。那一脚夹带的劲风,扫得诸葛纯钧脸颊生疼。那是她习武多年,见过的最快、最稳、最准的一脚。然而这么一个人,怎么就沦落成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叫花? 诸葛纯钧怔了怔,声音有点颤抖地问道:“您跟他很熟吗?” 老住持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他偶尔在这过夜,睡不着的时候会来找我聊聊天。” 诸葛纯钧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有点急切地问:“他有亲人吗?有没有什么身后事我能帮得上忙的?” 老住持摇摇头:“要真有,也不至于最终要回我这乱葬岗了。” 诸葛纯钧对老乞丐的身世有很多疑问,但好像没有一个是她应该问的。玉佛寺大殿安静许久,诸葛纯钧终于咬咬牙,开口问道:“您听说过长安城城西灭门惨案吗?” 老住持垂首敛目,轻声说道:“这确实是唯一一件他到死还没放下的事了。” 诸葛纯钧走到老住持对面的蒲团边,盘腿坐下。只听老住持缓缓讲道:“二十多年前,杨威镖局水总镖头花重金雇了当时武林中风头无两的张劲松做护院。水总镖头镖局生意好,押镖路上得罪绿林好汉自然也多。有重要的镖需要他亲自去的时候,一家老小就需要可靠的人保护。张劲松是出了名的,只要拿到钱,就绝对可靠。” 诸葛纯钧点点头。老乞丐爱钱,好像已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属性。 老住持继续说道:“张劲松做护院七八年,有他镇着,水家确实一直很平安,根本没有江湖宵小敢来寻衅滋事。水家生意越做越大,可是麻烦也越来越多。需要水总镖头亲自出面的丢镖的情况时有发生。有一次水总镖头出远门押镖,翡翠楼的老板叫张劲松去尝新菜。张劲松这个人,就俩爱好:爱钱,爱吃。他挣的钱,最终也花在吃上。归结起来,其实就是爱吃。” 诸葛纯钧点点头,觉得这个总结不能更精辟了。奸懒馋滑的老乞丐和鞭腿张劲松的形象,在此时终于能有些交集。 “那天翡翠楼菜色丰富,每道菜都很对张劲松的口味。他吃了不少,然后就在翡翠楼睡着了。” 诸葛纯钧警醒起来:“饭菜里混了东西?” 老住持没理她,继续讲道:“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的时候,长安城城西水府上下几十口人,上至八十老妪,下至襁褓幼儿,已经全死了。张劲松也想过报仇,但后来水总镖头回来,二人一席长谈之后,他决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诸葛纯钧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啊。按时间推算,那时候水芙蓉已经出生了。若说灭门,她怎么能活到现在?” 老住持面无表情地说:“水总镖头早已料到有此一劫。水芙蓉是他唯一的女儿,一生下来就百般宠爱。她一断奶,水总镖头就秘密把她送出了中原,五六年前才回来。” 诸葛纯钧皱着眉头:“那么当年灭门惨案,是贪狼做的?” 老住持望向诸葛纯钧的眼睛:“谁做的还重要吗?水总镖头都没打算报仇,张劲松也退出江湖,你问这有什么意义?” 诸葛纯钧叹了口气:“也对。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前辈们都没报仇,我也不该总想着帮他完成什么未竟的心愿。天快亮了,咱们去乱葬岗看看?” 老住持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来。诸葛纯钧紧随其后,只觉得腿已经坐麻了,十分不听使唤。一个用力,猛地站起来一阵眩晕。 老住持走路还十分平稳,一边脚下生风地走向门口,一边低低说道:“你气息不稳,气血凝滞。年纪轻轻,便已经有油尽灯枯之相了。” 诸葛纯钧暗暗腹诽自己一脸死人相自己知道,也不至于每个见了面的人都要特意提醒自己吧?但她脸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十分平和地说:“身上扎着几颗钉子,确实影响气血,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死生有命,顺其自然。” 老住持双手合十,颂了句佛号,摇摇头:“原本你也未必会比张劲松活得久。不知他舍命救你,到底值不值得。” 诸葛纯钧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老住持的后脑勺,目光都能把他光秃秃的后脑勺灼出洞来。盯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问道:“舍命救我?” 老住持原本以为诸葛纯钧是知道当时的情况的,才随口这么一说。但看诸葛纯钧的震惊不像作伪,更何况跟他也没有作伪的必要。老住持思考再三,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说了。 诸葛纯钧猛然就觉得不太对。当时房间里除了贪狼一共三个人。俩死了,一个重伤昏迷。除非贪狼自己说出来老乞丐救了诸葛纯钧,否则老住持是绝不可能知道的。思索片刻,诸葛纯钧问道:“大师可是贪狼的人?” 老住持很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显然不明白这跟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在胡言乱语什么。 诸葛纯钧又追问道:“那当年城西灭门惨案,是张前辈自己告诉你的吗?” 这次老住持开口了,声音十分干涩:“当时我是翡翠楼的老板,张劲松的结义兄弟。翡翠楼提前得到情报,水府被下了格杀令,张劲松也在目标名单里。去执行格杀令的队伍,就算十个张劲松也打不过。我一时糊涂,想把他留在翡翠楼保一条命。命是保住了,人也废了。都是孽障。” 说话间老住持已经领着诸葛纯钧到了张劲松的坟前。张劲松的坟和乱葬岗其他野坟比起来丝毫不出众,坟头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根比手掌寛不了多少的小木板。借着东方已经泛出的鱼肚白,诸葛纯钧能看到小木板上刻着“张劲松”三个字,笔锋凌厉,想来是老住持的手笔。小木牌已经在两年的风吹雨淋中朽坏得十分厉害,估计再过不了几年就要彻底化进泥土里了。 诸葛纯钧深吸了口气,跪在张劲松坟前磕了个三头,默默地站起来。 老住持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他说他百年后,谁第一个来他坟头探望,这个就给谁。” 诸葛纯钧有点颤抖地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内容十分熟悉,正是那张老乞丐按了手印的城东李寡妇的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