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仅仅模糊的一眼,他却如遭重击。
怎会如此?
明明该是神乐仙都般的仙界,此时却林立着森森白骨,本应是仙界裂隙之处,魔气涌动,仿佛炼狱。
仙界已为噬人魔窟!
这天道,原来早就不是天道了,而是入了魔才对!
古往今来飞升的修士的神魂血肉,竟然是填了这一魔窟,成了魔物的食粮。而飞升成仙,不过是修真界最大的谎言!
谢衍勉强压着心口,却灵台大震,唇边溢出鲜血。他缓缓抬手拭去,剑锋依旧凌厉,而他垂下的眼眸却是漆黑又疯狂的。
“我竟然被这种东西,指手画脚了两千年?”他自言自语着,忽的短促一笑,却字字带血,冷厉至极:“开什么玩笑!”
即使是圣人,发现自己苦修数千年,飞升之时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魔窟祭品,也是会疯的。
“我为责任所束,为苍生谋算,所以不与你作对,步步为营,与你斗智斗勇。”他轻声道,“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东西,好,当真是好,你赢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笑道,“但是想吞了我——绝不可能!”
谢衍广袖一甩,九天流云在他身侧宛如流动,与劫云相抗,黑白交织,风雨如晦。
魔窟传来让人难以抵抗的吸力,仿佛巨兽张开了狰狞的口,试图将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粮纳入口中。
谢衍于九天之上负手,衣摆飘飞,明明是仙人之姿,口中却是逆天之辞。
而他的眼睛,如寒潭深水,却比往日还要黑,还要亮。
他冷笑道:“什么天道,都是狗屁!”
圣人谢衍向来温雅淡然,德行毫无瑕疵。可他年轻时,也曾年少风流,与人意气相交,鲜衣怒马,一争是非,也曾于山海走马,禅山醉卧,行文讥诮诸天神佛,妙语连珠,其桀骜不驯,世人皆知。
雷鸣大震,如金石之声。
天已震怒,要将逆天之人劈下九天。
谢衍仰头看着怒雷号天,嗤笑道:“怎么,读书人就不能骂人了?”他却又是短促一笑,温雅却决绝,“我宁可碎了这神魂血肉,也不会让尔沾一丝一毫!”
他本就一身逆骨,却生生被天道敲碎,重塑,流干了血与泪才掰回正轨。
如今一激,七情失守,本来沉静的眼神却更是汹涌,宛如风云迭起的苍穹。
圣人足踏劫云,身以心头鲜血为引,曲指一点,便在虚空之中绘出繁复大阵。接连不断的鲜血从圣人的躯壳之中涌出,灵脉逆转,神魂皆祭,如同一场最辉煌的献祭。
“天道入魔,非我所求,为后来人计,这通天之路,今日我就是赔上性命,也宁可封死了——”
*
怒雷藏于三十三重天中,越发阴沉不详,似乎下一刻就会将挑战天威之人劈为碎片。
下一刻,苍茫山发出巨震,不像是天劫,更像是圣人在逆转灵脉,孤注一掷!
“不好,谢道友此番渡劫……”结界之外,道祖捏指卜算,却是叹息:“琼山摧折,天崩玉碎,大凶,大凶啊!”
结界之中,已不是他人可以涉足的领域。
顷刻之间,苍穹翻覆,世间颠倒,海水倒流,时空撕裂。
在这穷尽圣人毕生修为的乱局之中,“天道入魔,天路不通”八字箴言透过结界,绕过天道规则,秘密传入结界外守候的二圣耳畔。
道祖、佛宗心神剧震,面面相觑,却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
此界不通天是何等概念?这意味着,即使是圣人,也终有寿数尽时,此生无望再进一步。这对修行者来说,就是死刑。
紧接着,血涂大阵在结界之中赫然浮现,足以笼罩天穹崩裂之处。灵气与魔气竭力相撞,风起云涌,席卷起怒涛狂岚,近乎惨烈。
劫云之上的气流仿佛能撕裂一切,即使是圣人境的道祖、佛宗,也无法介入其中。
道祖叹道:“十方玄天阵,太初现,乾坤定……圣人补天穹,自此天路封死,此界不再通天。”
佛宗低垂眼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此举,谢道友此举,乃是自断轮回啊。”
“以身殉道,敢为天下先,亦敢为苍生挣出一条生路,谢道友不愧是圣中之圣,吾等不及也。”
道祖对着结界作了一个长揖,他身边的佛宗亦然念佛号,倾身行礼。
等候在千里之外的儒门三相,却只觉灵台一震,某种写在天地之间的联系危如累卵,几乎断裂,连忙御剑飞驰,向着结界疾奔而来。
可已经晚了。
他们只来得及看到结界破碎,整个苍茫山笼罩在诡谲黑雾之中,本应站在云海之中的仙人,袖袍被鲜血浸透成赤红色,于九天之上摇摇欲坠。
继而,九幽大钟已然敲响,声声镇魂。
钟声每响一下,儒门三相的脸色就白一寸。到第九下之时,他们已然面白如纸,身形摇晃,泪满衣襟。
钟声响彻五洲十三岛,钟声上达九天,下至幽冥。
那是圣人讣告。
*
北渊洲,幽冥之下。
黑红色的魔气陡然压过阵法的灵气,铁链嘶鸣,像在悲号,在哭泣。结界松动了。
光与声都无法抵达的深渊,连年岁都是虚无,昔日一令天下从的魔道帝尊,如今只是被寒铁锁链关在深渊之中的囚徒。
他从沉睡之中惊醒,睁开凝着鲜血的赤色瞳孔,黑发如流水般蜿蜒在绘满咒文的玄色衣袍之上,魔气四溢,让他的发无风自动。
“谢衍——”他抬起头,嗓音宛如磨砂般嘶哑,像是多年未说过话,语气里带着透骨的恨意。“谢、云、霁——你干什么!”
黑发红眸的魔道帝尊手腕一振,最坚固的锁链竟然松动了,灵气在飞速流散,好似生命的流逝。他顿时觉得连骨髓都凉透了。
九幽大钟的声音,穿透屏障,传到深渊之下。
他的心魔化成的鸟,有着尖尖的喙,它扑棱着翅膀,尖声重复着,欢叫着:“圣人陨落,九幽钟鸣,三界皆知!”
“……闭嘴!别说了!”殷无极声音低哑,恨极痛极,字字泣血。
他挣开手腕的锁链,抓住心口,只觉如撕裂般疼痛,滚烫的鲜血在逆流,如巨石碾压过他浑身的经脉骨骼,魔气倒行,几近疯魔。
他也曾被护在怀里谆谆教诲,也曾体会过剑尖刺透肩胛骨的滋味。曾被一双手拉出绝境,寻回自我,也曾被打落幽冥深渊,寒冰铁链缠身。他得到过温柔关爱,也有过刻骨痛楚。
“谢衍、师、师尊——”他的唇齿间咬着一个名字,宛如生命之中最后一束微火。
而这火也要熄灭了。寒冰锁链上附着的灵气,在他身边徘徊许久,像是在安抚他痛楚的身体,算是最后的温柔。
而心魔依然在高声呼喊,仿佛嘲笑。
“谢衍死了,谢衍死了!飞升坠天,身死道消!身死道消——”
*
钟声天地响彻,世人皆悲。
但凡正道修炼之人,皆朝向苍茫山方向,遥遥下拜,聆听圣人最后的言语。
云端之上立着的那个白衣染血的青年,已是强弩之末。
他昂首,看向遥远天际的方向,周围的血涂大阵殷红而不详,他的眸却依然如星辰一般璀璨。
伴随钟声响起的,是谢衍最后一声叹息,响彻三界,轻而悲凉。
“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
天劫已至,怒雷裹挟狂风,向半空之中的白衣玄圣雷霆一击。
他坠落九天,在雷劫之中化为尘灰,了无痕迹。
从此世间再无天问先生,儒道再无圣人谢衍。
他这一生,也曾云里寻仙,醉中论道;也曾访红尘,历劫难,修道心,世间气运一肩挑;也曾谋定后动,力挽狂澜于河山将崩。
他虚掷流光,看一场红尘浮梦,也甘轻抛性命,不论生前身后名。
圣人坠天,儒道崩落,从此天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