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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元年秋,王升儒亲自驾着马车带顾羿回正玄山。

马车内颠簸,一枚铜钱被高高抛起,啪得一声掉进少年手里。这枚铜钱形状怪异,一共六个角,正面是平安喜乐,反面是万事如意,被人打磨得像是要出包浆了,摸上去油光水滑的。

这东西是顾家灭门当天,极乐十三陵的首领给的,当时他就是这样抛起一枚铜钱,让顾羿猜是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顾羿猜错了第一次,杀手杀了他的母亲。

顾羿猜错第二次,杀手杀了他的弟弟。

第三次,顾羿终于猜对了,杀手捧着他的脸,亲自把铜钱塞进他手里,说恭候他顾家小少主前来报仇。

顾羿眨了眨眼,感觉上下两片眼皮像是被血黏住了,滚烫而粘稠的鲜血到处都是,睁眼闭眼总是一片血红。

灭门案发生第三天,顾羿坐在尸体堆里等来了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把他从尸体堆里拉出来,为他葬了父母,说他是正玄山掌教王升儒,是父亲的故交,给他一条路,特地来接他回正玄山,问他愿不愿意走。

顾羿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正玄山跟顾家有什么渊源。永乐帝周盛登基是九月初十,登基第二天,永乐帝来正玄山烧香祈福,而顾家灭门是九月十三。灭门案和新帝登基时间这么近一定不是巧合。

永乐帝每年都去正玄山两次祈福,每年朝廷会拨大笔银两,掌教王升儒跟永乐帝的关系很近。

永乐帝到底来正玄山干什么的除了王升儒没有人知道。

顾羿知道入了正玄山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学的是顾家刀法,进了别的门派要舍弃自己一身武功从头再来。从此之后他身上有关顾家的东西会越来越少,人家提起他不会再说他是顾家少主,只会说他是正玄山王升儒的小徒弟。

他太小了,太弱了,没资格去质问天道,老天爷给他什么他就只能吃什么,眼前只有正玄山一条路,那他就走这条路。

“到了。”马车外王升儒说,正玄山到了。

顾羿动也没动,好像没听到王升儒的话,他又给自己赌了一把,再次把六角铜钱抛起,被捂热的铜钱落回手心,他挪开手掌一瞧,是平安喜乐。

又错了,他有些懊恼。

下一刻他感觉光漏进来,有人掀开马车帘,顾羿抬头看见个少年站在马车前,露出了徐云骞脸,像一束光一样照进来。

像个还没长大的小神仙,这是顾羿对徐云骞的第一印象。

一路上王升儒一直在念叨他大徒弟,说这位徐云骞长得多好,武功练得多好,就是脾气太差了点。永州到泽州城赶路要五六天,顾羿被迫听了一路徐云骞,对这位未来师兄比他自己还熟。

王升儒热心介绍:“顾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云骞,云骞,这是你师弟。”王升儒怎么样也能称得上是一代宗师,现在笑得跟个给人牵线的红娘。

徐云骞还未有所表示,顾羿已经笑着站起身,他笑起来的时候咧出两颗虎牙,看着又乖张又纯良,率先叫人:“师兄。”

正玄山同门师兄弟才叫师兄,像詹天歌那种旁门或者是外室弟子一般都前头加个姓氏,因此徐云骞入正玄山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叫,没有前缀,单单就一个师兄。

徐云骞却皱了皱眉,眼睁睁看着顾羿变脸,前一秒阴郁,后一秒笑得活像见了亲哥哥。照徐云骞的理解,没人能在满门被屠之后露出这种表情,这人要么是缺心眼,要么就是难辨善恶,悲喜全无。

徐云骞后退一步,顾羿自己撩开马车帘,外面还在下雨,徐云骞没有给他打伞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出去的意思,望着眼前延绵不绝的台阶道:“这就是正玄山啊?”

王升儒笑眯眯的,全然没有一个掌教的架势,道:“到了正玄山,可没人能欺负你了。”

按理说首次上正玄山应该都是师父领着,但王升儒身上有伤,或者是想让这俩师兄弟处处感情,把这事儿嘱咐给了徐云骞,道:“云骞,带你师弟上山,我走旁路。”

王升儒说的旁路是断壁,武功卓绝的人如履平地可以跃峰而上,不走楼梯走断壁,看来王升儒是有要紧事要忙,徐云骞应下来。

王升儒一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顾羿正笑盈盈望着他,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徐云骞沉默片刻,偏了偏雨伞,示意顾羿过来。

顾羿倒是半点都不客气,直接跳出马车,钻进徐云骞伞下。这时候徐云骞才看到他其实身无长物,没有任何一件行李,连身上宽大的道袍估摸都是王升儒给他找的衣服,唯一能称得上是顾羿带来的东西目前看来只有两样,都挂在腰间,一根红线拴着的六角铜钱,还有一块残玉,随着主人的走动发出叮咚响声。

徐云骞看了那玉好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块玉原本应该有巴掌大小,如今只有半个拇指大小,看不出原身是什么。

看完玉又去看他的小师弟,顾羿比他小一岁半,这个年纪的孩子,差一岁身形差了一大截,顾羿比他矮半个头,衣袍宽大,人也瘦,徐云骞总觉得他像是没吃饱饭似得,像是个小豆芽菜。任徐云骞怎么想也想不透,这第一面看着小豆芽菜一样的师弟日后怎么长那么大的?

“师兄,我淋湿了。”顾羿突然出声,他半边肩膀已经湿透,本来就宽大的衣服现如今贴在身上,像是株被雨水打残了的植物。

徐云骞淡淡道:“我知道。”

顾羿当他没听懂,又道:“师兄你伞偏一偏。”

这把伞不大,顾羿明明看到徐云骞的半边肩膀也湿透了,他是故意的,好人的便宜最好占,他一路走来受了不少好人的恩惠。都说名门正派的徒弟心肠好,原本以为徐云骞跟他师父是一路子,哪怕自己淋湿了也要照顾弱小,这才应该是他们修的道。

徐云骞的伞一点没偏,正正好,一人淋湿一半,觉得自己很公平,悠悠道:“你湿了关我屁事?”

顾羿一愣,大概也没见过这种人,不是说自己是他小师弟吗?顾羿知道自己是以貌取人了,徐云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禁欲感,以为定是人美心善的大师兄,哪里知道这人的脾性跟他的长相半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