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招摇镇,祭神节。 位于招摇山山脚下的招摇镇是北海边上的一个小镇,镇子不大,但近百年来已经一跃成为北海边上数一数二的大镇。据说数百年前,招摇镇还同散落在北海中其他荒岛上的部落一样,地瘠人贫,地广人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毛之地。后来不知从哪来了一位曾娘娘,熟悉农耕知识,又懂星象地理,曾娘娘带着大家耕种粮食和作物,观星象辨风向,建立学堂,招摇镇的日子这才好过起来。 据村子里的老人们说,曾娘娘气质娟秀,学识渊博,还有人猜测曾娘娘恐怕就是女娲娘娘的化身,只是时间太过久远,这些传闻都已不可考。唯一可考的是,在又一日辛苦劳作后,曾娘娘带着大家收割作物,一抬头,望见远处夕阳下的大海,浮光跃金,心头涌上感慨,突然提议为了感谢上天赐予我们食物,不如今日提早结束劳作,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将家里的好肉好酒拿出来一部分祭祀神明。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于是这一日就被定为祭神节。 集市上摩肩擦踵,人头攒动,沿着一条长街挂满了红艳艳的喜庆的灯笼,灯笼下是一个个鳞次栉比的铺棚小贩,从鼓吹到杂耍,从小食到灯市,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在这些小贩中,有一个少女格外显眼,她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衫,盘腿坐于铺棚后的空地上。她怀里抱着一把木剑,小臂上别着一只弩机,本是二八芳华的年纪,两边一字眉的眉峰上却又各自带了一个小小的尖角,看上去便多了一股寻常女孩子没有的英气。 这位少女名叫飞光,今日下山来是趁着祭神节来集市上卖一些木剑、桃符之类的压邪驱鬼的小物什赚钱来的。往年祭神节的时候她都是和小三叔一起来,但小三叔不知道哪来的规矩,每隔十年就要出去游历大荒一次,今年正赶上他游历大荒的年岁,于是今日便只有飞光一人下山来。 或许和杂耍小食之类的摊铺比起来,桃符这样的事物还是太不吸引人眼球了。眼下摊子前并没有多少人光顾,飞光就将脑袋杵在怀中那把木剑的剑柄上,提溜着双眼打量起四周来。 对面摊铺的说书人正在说着曾娘娘初到招摇镇的故事,手上一把醒木一拍,叽哩哇啦说得好不兴奋。飞光抬起头看他一眼,却将目光落在了他身旁的曾娘娘木雕像上,这些雕像年代久远,历经不同匠人翻刻,早就已经千人一面,失去了本来的真意。飞光打量了一下那个木雕,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这些雕刻的匠人是瞎了眼么,招摇山上那么大一座雕像,被翻刻成这样,老太婆要是真长这么慈祥,让我天天祭神我都没意见。”她在心里腹诽道。 脑袋转了个方向重新杵在木剑上,视野翻转,只见迎面走来一个穿着蓝色布衫的男人。男人身材颀长,面容英俊,一双深邃的眸子好似深冬寒星,乍看上去就有点漫不经心的气质。 劲痩的手腕上戴着一圈麻绳,麻绳上串了颗白色的珠子,身上的衣衫其实非常普通,但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他挺拔的身形,于是便让人无法将他泯然于众人。 飞光一见到他,就立刻将脑袋从木剑上抬起,神情呆愣了一瞬。 这个人…… 但还未来得及细想,思绪就被近处的一段对话打断—— “你们看,这几块木符上刻的可是大荒四大武士——句芒、蓐收、祝融和禺强?” “还真是,这一路来,到处都是那老女人的雕像,看都要看吐,难得居然有人刻了大荒四大武士。” 飞光听闻这声音连忙抬起头。原来就在她走神的这会儿,她的摊铺前已经围了高矮胖瘦身材各不相同的四个少年,从长相和衣着来看,应该是某大富人家一同出行的四个兄弟。 “可不是?这摊主真是好眼光,大荒四大武士可比那老女人好看多了。” 飞光一听,脸色一红。 哎呀,这几个木符是她在刻桃符时偷偷刻的,若是被小三叔知道她擅自将桃符上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换成大荒四大武士,恐怕少不得一番说教。不过今年小三叔游历大荒去了,管不着她,她就自顾自地刻了带下山来,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喜欢。 “老板娘,这几个木雕要如何卖?”四个少年中的其中一个问道。 “一贝币一个,四个木雕,就是四个贝币。”客人就是金钱,更难得的是这是今晚的第一笔买卖,飞光便正襟危坐,手中伸出四个指头,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么我们要买句芒、蓐收和祝融。”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三个贝币。 不是有四个少年?怎么只买三个? 飞光正自疑惑着,就见年纪最小的那个少年捏住了身侧一个少年的袖子,“哥,哥,我,我的木雕呢?” 那少年身量不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说话间带着寻常人没有的焦虑,吐字一顿一顿,好似不受控制,大约是个结巴。他磕磕绊绊的话才刚说完,就被身旁比他高了两个头的少年一手掌推翻在地: “就你一个没名没姓的狗杂种,也想要大荒四武士的木雕?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己是什么货色。” 他身边的少年一发话,更远处的两个少年便也围了过来,神色鄙夷居高临下道:“就是,当初爹从路边把你捡回来,那是爹好心,你还真拿自己当公子了。想要木雕?先学会把舌头捋直了再说吧。” 少年们未经世事,但并不代表就不世故,言谈间的鄙夷要多冷漠就有多冷漠。 飞光瞥见三个少年脸上的神情,神色一冷,顿时一杵木剑就站了起来,开口道:“一个人的成就从来与他的出身无关,据说大荒四大武士中的句芒也是没名没姓,不知爹娘是谁,求学期间也常常被人骂狗杂种,还因为不喜与人交谈而被冷落,后来不照样成为了大荒四大武士吗?” 小少年被他哥哥推翻在地,本来泫然欲泣,听了飞光这番话,怯怯地抬起头,眼神中突然多了一丝光彩。 飞光将剩下的禺强的木雕塞到小少年手中,刻意柔和了自己的声音道,“小少年,这个木雕送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小少年从地上扶起,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这才转过头去邪睇了三个少年一眼。三个少年见状,都撇过脸去不再去看飞光。 直到看上去年纪最长的那个少年生硬地挤出一句:“走了。”他身侧的两个少年才神色不自在地跟着他离开。 小少年见状,对着飞光好认真地道了声“谢谢”,这才抱着木雕转身离开。 四人渐渐离去,隐隐约约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拿到禺强的木雕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一个覆国逃亡的丧家之犬。” 飞光闻言皱眉,正想抬头去看是谁说了这句话,这时却有一个面皮白净书生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她,“那个你好,我想请问,这个木符是你做的吗?” 飞光无奈之下只好收回目光回答他:“对,是我做的。” “这样子啊。”男子点点头,他身形偏单薄,一双清秀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你的桃符做得可真精致啊,你看,你连桃符上的桃枝都雕得栩栩如生;神荼的战戢,郁垒身侧的白虎,你也都刻得应有尽有,我从小在家研读《四海志》,今日终于见到和书中一模一样的木符,真是一大幸事啊。” “哈?” 这怎么就成了幸事了? 飞光挠挠头,觉得自己好像不大能跟上这名男子的思维。 “你不知道,我家下人从前买回来的桃符上从来没有画白虎的,我同他们争辩《四海志》中的郁垒是有白虎当坐骑的,竟无一人信我,气得我……他们不知道,这桃符当真是有讲究的。你看看你这刻的桃符……” 男子一开口就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飞光没耐心听,心中担心方才的小少年,便朝他离去的方向又望了一眼。 这一眼,忽然察觉出四周竟隐隐约约听到如泣如诉断断续续的婴儿哭声。 可是她明明身处喧闹的集市中,那婴儿哭声又怎么会听得如此仔细? 男子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自己与《四海志》的渊源,已经从四海志的序写得多么多么的朴实感人说到了《四海志》是一本多么考据详实的书,飞光一抬手抓住了男子胳膊,打断他道:“你有没有听到四周有婴儿的哭声?” “婴儿的哭声?”男子闻言,愣了一下。 “婴儿哭声,婴儿哭声,”男子似是在思考些什么,随即面上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根据《四海志》的记载,许多凶兽都会发出婴儿的哭声,但鉴于此处是在招摇山脚下,那么会发出婴儿哭声的应该就只有这一种山怪,其名曰壶仙,生于山川沼泽,满身浊气,其音如婴儿,特点是喜食愤怒和恐惧。怎么怎么,你刚刚提到婴儿的哭声,是有壶仙出现了吗?”男子神情激动,带着一种摩拳擦掌的兴奋,飞光心中叹了口气,这公子怕真是个书呆子。 但想着自己要对付壶仙,需要帮手,飞光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嫌弃,开口道:“对,恐怕真是有一只壶仙在附近,为了制服壶仙,我需要你的帮助。” “好啊好啊。”一想到今日便能真的见到四海志中提到的凶兽,男子胸腔中便充满了兴奋,自然一口答应。 飞光同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交待一番,便离开了自己的摊铺,去寻找方才看见的那个蓝衣男子。 耳边的哭泣声越来越明显,人群的喧闹声却开始渐渐如同隔着一层鼓膜,飞光知道时间不多了,得尽快找到那个蓝衣男子。 好在蓝衣男子并未走远,追赶了几步,飞光拍上蓝衣男子的肩,自认万分礼貌地开口道,“壮士,请留步。” 蓝衣男子停下,转过头,一双漠然的眸子望着飞光。 “壮士,我需要你的帮忙。你能不能?” “不能。” 蓝衣男子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就抬脚转身要走。飞光一愣,眼看着蓝衣男子一转身就要走,一上前欲扣住蓝衣男子的肩。然而,就在她的五指即将触上蓝衣男子的那一瞬间,蓝衣男子一矮身,错过了飞光的手。 飞光不甘心,再次横腿扫过去,谁知这下竟又被他避了过去,下一刻,飞光便连蓝衣男子如何出手都没看清,只觉小臂一麻,就被他带着白珠麻绳的劲瘦手腕锁住了双手。 不接受搭讪就上手,这行为也是非常霸道了。想到这里,蓝衣男子脸色骤然一冷,正准备开口,谁知,眼前的女孩却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嘤嘤嘤,你这个丧心病狂的负心汉!我们两家从小订的娃娃亲,当年若不是我爹拿出了全部的家当,给你买了渔船供你出海打渔,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要饭呢,谁知到了洞房之夜的时候,你竟然闹失踪,这一失踪就是失踪三年,今日若不是被我撞见,你还想骗我到几时?” 这一句嘶吼飞光自是用了全部的力气,声势便如雷奔电泄,震天动地。大概是因为女孩哭得太撕心裂肺,蓝衣男子再次楞了一下。 身侧有一些离他们近一点的行人,便驻足停下,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