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送君远嫁 墨冰仙用烦恼的间隙算了算,便算出要把整个人吹干并不需耗太多功力,心情立时好了。 他的琴声带着愉悦,主调光景宏大,和风似能包含天地万物,而外还挑起一丝丝拐向奇异暖流。风的温度和速度都刚刚合适,干而不燥,清而不寒,暖而不薰人,凉而不沁心,人处在其间,每一寸肌肤都舒坦如逢晨光。发稍深处和草鞋里湿酿酿的感觉终于消退。 她开怀地笑了,他弹得用心,好像不时闭眼,但她清楚,他在抚琴的时候,心底是异常雪亮的。 笑着笑着,又想起第一次遇见时,他的琴声孤清远寂,如在霜林空回,不是现今这般。 那么今后呢? 不知不觉改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侧向坐了,一手搭膝,一手支地,凝思中露出愁态。 他对上她的目光,她还没有觉察自己的神情变化,他已觉察到她此行不简单。 他们习惯对看,她不说任何话,因为在听琴。他可以看她,因为无需看琴。每当她在听的时候,不一定有多么的专心,但绝对的安静。 千言万语不如他挑起的那一根弦,指尖在人心尖,漾开层层意蕴,无论丰厚或是单薄,都非言语能道清。 听他的琴,才发现自己语拙,甚至,根本不会说话。 她又怎么舍得用她那拙劣的嗓音来破坏世间最美好的心声。 她知道,他的内心没有尘垢、没有怨毒、没有欺诈、没有嗜求,尽管外表时常泛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冷漠,但情态是由外而内,琴声才是由内而外的。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片春风吹拂的雪地,没有任何世代能浸染。 她知道,他是仙人,永远不老。 ……终于落泪。 琴声霎时动摇。 她惊醒擦拭。怎么哭了?不是决定不哭的吗。 琴声绕了一阵,又恢复了原态,虽有疑问和猜测,他没有忘记完成当下的曲目,直到她觉得浑身都利索了……他将琴搁下,神情略微复杂,看着她:“不是说过,就放你那儿吗……为何要还?” “我怕……太远了,不方便过来。”她避重就轻了半句,自觉不妥,还是直白道,“我要嫁人了。” “哦?”他张了张口,将琴仔细收进琴袋,“嫁去哪?”语气分外寻常,仿佛问的是“去哪游玩”。 雨水淅淅沥沥,时大时小,因长时间负载,叶层已无法承重,跟着半空的节奏,往地面滴打个不停。 整整一个月不见晴天。水雾氤氲,日夜不知疲倦地晕染着翠密沉厚的古树林。山的侧影暗得只剩脊线,近处的高坡突露着冲刷不干净的石盘,泥苔斑驳,层叠歪斜。仰首,低处的树蓬遮掩了高处的树冠,差点儿就不见顶,树干与人高差悬殊过大,身处期间,仿若置身峡谷,对于与天光交接的顶峰,人虽有好奇心,也只落得满面烟雨、心中迷蒙。 墨冰上仙不知为何突然想淋雨。 自成仙尔后,岁月漫长而优游,都忘记凡人淋雨的感觉了。想尝一尝,所以没有施用任何术法。宽袍浸润,玉带流珠,面颊淌水,长发汲泉;他站在山沿,静看百人的婚庆队伍从山下的道路缓移而过,道路石子杂多、泥水在石下不断被挤踏而出。牲口和人力都有疲乏之象,但领队的一直在吆喝鼓舞着众人,说及时雨、吉时之雨,乃天公美意,尽管雨季已近尾声,不知下一刻会否停歇。 她在车里,看不见他,看不见颜色萧索、已近融入雨景的身影。 颀长玉立,好像落寞的石碑稳稳落于山头,刻满了看不懂一字的古文,画意零散不可捉摸,却令人猜测是首哀婉的古言诗。 他目送她远嫁,也曾说不算远。 当她执意要还琴的那一刻,他嗔怨了一句:“真是的,不过就是嫁个人,需要久别似的?” “怕是今后没法来看先生了。” 他不耐,把话头一反:“你嫁了人我就不能去看你了么?” 眼睛不知为何有点儿红红的,如是昔日,应有许多许多的话,虽不能肆无忌惮言说,也能毫无顾忌地交心。她习惯了他们之间无声胜于有声、有声也不落于无声处,她或许说得不对,或许说得不尽然,但他总会有话来答,一来二往,谈得更惬意了。 可今日的答复她难以面对,听在心里,无故疼痛。 “可惜,如非我这化物的功力,定然带你走才是。”他看着自己精熟于抚琴的手,眼神带了点伤。 她摇头:“碧翔乃凡尘女子,父母深恩,家族重托,不得不限足于俗利俗务,先生乃世外高人,无牵无挂,不必为小女子感伤。人皆有命,如先生所言,人受的苦楚,无不有自身原由。碧翔愚拙,不能堪破尘世囹圄,自不配逍遥天际。” 所陈之词来之前想过很久,说来也算顺畅,竟因斟酌了多次,少了好些感触。 她是长姊,理应用得当的婚姻关系为弟弟搭桥铺路。她只有一个亲弟弟,是全家的冀望。即便梦里贪恋,醒来从不曾任性,家族的前途在于她身,她没有资格只顾自己的心意。 可是他有点儿控制不住了……没来由地生气,真的很生气。 “家族、亲缘、名望、功利,迟早都会过去的。”拨了一遭琴,手有些颤抖,“只有我会守着你……” 心里太过激动,说出来的话都不完整,他好像也认了,未再补全。 “没事的,”她抿唇苦笑,“如先生所言,都会过去的。” …… 她没有名字,只是一个负有家族姓氏的女子。碧翔是她第一次听他所奏之曲的曲名。 他问她名,她微笑说:“先生不懂得尘世的忌讳,女子之名不足为外人道。小女子姓谯。” 他指尖退离琴弦,淡然道:“我不习惯你们的叫法,在仙界,每个人都有名字或称号。” “可小名随意,不宜用作称呼。”她歉然笑回。 上仙垂眸在齐整的弦流上,心底忽地一亮:“如不介意,以曲名为名如何?” …… 如同她不称名,只称姓氏,女子生而为荣耀氏族之姓,豢藏一己之名;她是家族的一分子,也是附庸;她总得尽她之用才对得起她的出身。 他不懂世俗的缠绊,虽然向来尊重她的选择。 凡人总能为些什么,一生一世不得解脱,即使终于知道是错过,也再不肯回到当初,好像甘于作茧自缚。 如是他人,一笑而过,可是是她,就只能为他们掀去挡道的落石了。 狠心挥手,一阵狂风卷起,送亲队伍惊奇地看着不知何时倒落在了道途中的垒石一块块飞上了天,消失在山影后面。分明飞沙走石,狂暴得似走兽,然而风卷过境,除了吹折少许草木,不见余外痕迹,仿佛风是有脚的,踏足的区域有限,直立而过,捧石而去……不是神明能作何解? 于是众人嚷嚷着拜谢山神,连新人都被舅亲召唤下车,周全礼数于天地,以图吉利。 她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她知道不会看见,也就未张望。不是随亲众人遮挡了视线,不是烟雨蒙蒙看不清远人,而是一切都已不可改变。 他却有一刻忍不住想飞过去,竟为着雨丝的重量,好像难以离地;浑身贴着粘水的衣物,浑身都不舒服;立于侧壁的松木旁,扶了扶歪扭的树干,树皮因浇湿而磨出些许木渣,便如摸着了泥沙,满手都不干净了。 她蒙着面巾,此刻是何种表情?是否,也带着疲累? …… 总之,非常非常不喜欢淋雨的滋味。 再也不会忘了。 她用终身幸福换取了家族的平安。即使在古蜀国族派纷争的日子里,因为与巴氏王族大司马樊氏成了姻亲,任何一位掌权者都要斟酌代价,不会轻易动了谯家。她的祖上是周人,亦是靠联姻在蜀邦占得一席之地。弟弟却年轻气盛,得罪了族长亲眷,被陷害以至在族中混不下去了。所以她们举家迁徙,改依附于巴氏王族,她盼着夫君樊氏能为弟弟谋个好差事,或只做个普通的护卫长,也可保后半生无虞。哪知弟弟不甘平庸,争立军功,领兵与秦人交战于帛竹山,亡于阵前,留下妻儿两个孤苦无依,令人痛惜。 作为长姊,她毅然收弟弟的妻子、女儿入府,与弟媳一同抚养侄女长大,视如己出。身为一府主母,她为夫君操持家计,管好家中所有女眷,她坦然面对夫君带回家中的每一个女子,但不能容忍他对她的弟媳动了心思。 无论他说得多么动听,她都绝不答允! 弟媳与弟弟情意坚贞如铁石。即使弟弟已经不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辱如她亲妹妹一般的云姑。她必须担起责任,倘或不慎,使得夫君乘隙逼迫了云姑,云姑一定生不如死,那倒不如一早就送她回了娘家。云姑爱她唯一的丈夫,信若神明,相信他即使不在她身边,也在天上陪伴着她。 作为长姊,她说,他不在了,我照顾你们。 可是她并不明白,“情比金坚”的冀望再美好,她尚且没有追随内心所向,又怎能冀望她人去达成? “也许你对她有误解。”上仙不忍看她蒙在鼓里,尝试着点拨了几句。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对云姑有偏见。”她把话说得很重,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我不否认,作为一个女子,她背负得累了,或许会想有一个依靠、会有心动的时候,但一时软弱不代表她就真的想背叛自己的丈夫!” 她发自内心对于忠贞的信仰,他无从反驳。 在仙人眼里,教导女子忠贞无非是世人使的一种欺诈手段,教女人自觉地囚禁自己,限足在男人的权力范围之内,稍有逾界,心中便有负罪之感,若受到惩罚,也自能自认卑贱。 然而,在一个向往着纯洁爱情的女子心中,险恶的骗局不见了重重包裹的龌龊,一个源自人性向善的观念干净如初,只剩下了“完美”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