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禁足圣印 中膳后,琴诗航交代谢明术观察记录宝物特性的一些要领。 谢明术有些遗憾地说:“要是来的不是我就好了,”他看着琴诗航一脸抱歉,“琴大哥,要是换赵兄或者谭兄都比我强太多,他们一个能绘图,一个博闻广识,如果在这儿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出有疗效的宝贝呢。” 琴诗航气虚已久、形容常有倦色,此时却像雪后初晴,笑起来都和暖:“有你在就行了,小谢。” 尤艳柳也鼓励似地朝谢明术点点头。 于是谢明术觉得一阁重望皆在己身,不能有负众托,竟在翻阅宝册和做文字记录之外,还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地绘起了莲城宝物图册。其实谢明术在记忆方面挺有特长,文字描述细致准确,从早间到正午逢双化施用所有宝物的情形,他都能在脑海里重演,即便有的记得不够清楚,但顺序绝对无一错漏。 他就偏偏绘画是短板。为了用墨色的毛笔在白纸上表现出各类花式术法效果,他也是勇于创新,一咬牙拼了。比如,用小鸡啄米似的笔法点了一大片黑芝麻,表示亮闪闪的光点飞满天;比如,用花状放射的藤蔓形打圈线条表示法光绚丽,在旁标注“红、黄、蓝、绿”;比如,用之字形来回折线,表示物体反复震响;比如,为表示球形法宝自行悬空拧开半盖,绘制连续的动态图,半圆顶盖在末图被抛了出去,备注“不知所踪”;比如,为表示光道飞划的方向,加箭头示意,还用虚线、实线区分慢速箭头和快速箭头;比如,想用一团圆圆的水色淡墨表示雾气浓浓,结果水太多纸戳透了…… 纤菱笑得颠来倒去,眼泪都笑到发髻上去了。 好不容易收起癫狂的笑,整理了下头发,纤菱好心地道:“你看你画的宝物,高矮比例都没对,我去拿些尺规给你吧。”说着就去取绘图工具了。 对谢明术的静物图,纤菱还有话可说;对术法效果图,感情着实难以言表,抱着宽容和放过的态度任他自由发挥去了。 纤菱将尺规抱来,在谢明术身边坐下,搓搓手、提起笔,认真描绘了一个小图样,轻轻端起呈到谢明术面前:“看,比你的像吧。” “哇!”谢明术惊赞道,“纤菱你画工真好,比我好多了。” “废话!”纤菱将画纸撤开,“我画符文练出来的。我们莲城的姐妹都会几手。”她轻快笑道,“我帮你一起画吧。” 谢明术犹豫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 纤菱笑得伸手按在谢明术后颈:“那你好意思把我们莲城的宝贝画那么丑!” 两个年轻人在午后的莲池大殿里边干活边笑闹,尤艳柳和琴诗航看了,也对望着会心笑。尤艳柳说:“等晚间我去打听打听那姑娘的身世。” 过不多时,谢明术到山形架前拿下一个被使用过的法宝,忽然一方没被动过的玉石引起了他注意。玉石底面正四边形,六面磨平,半个手掌高度,高比底边长三倍,淡淡浅碧色,不见绿晕,冰纹紧密如叶网,色泽通体均匀,没有显著的飘花斑点。 谢明术忍不住拿起来把玩,边打量边思考道:“这印章石好啊……” 专心绘图的纤菱还没答话,城主走了过来。 逢双化脱口而笑:“印章石?小谢你想得出来。” “不是……我随便叫叫……”谢明术不好意思地把玉石放了回去。 “你要喜欢就拿着吧。”城主大方地伸手道,“送给你们了。”他神色显然不是开玩笑,“说实话没人知道它是个啥。没准真是印章石?你们书阁用得着,我们留着才没必要了。莲城最不缺就是玉石了。” “那怎么行。”谢明术忙不停摇头,“既然它在法宝之列就肯定不是普通的玉石。” “唉。”逢双化神色笃定地抓起玉石,塞进了谢明术手里,“你们抱着希望来一趟,我却什么忙也没帮上,我这要是有什么你们看得上的,就都挑些拿去吧。”他说着又指指其它陈列品。谢明术哪好意思再多看几眼,慌张地道:“城主,不行……” “没什么大不了的。”逢双化双掌上下覆盖固定了谢明术的双手,不让他再把玉石放出来:“这玩意儿没人知道是啥,在我这它还不如贴墙面的金砖。我想着你说来拿刻章倒是可以物尽其用,拿去吧。别再推了。” 谢明术傻愣着被逢双化拍了拍肩,干看着他走到纤菱的画作前笑着问话去了,显然是不擅长推拒,紧张之下失语了。 琴诗航在坐中定定看完两人对话,并不急着帮谢明术解困,一是他没力气大声说话,二是他觉得……也许这样也好。故而他此时才出言表示谢意:“城主真乃慷慨之人,诗航代表阁中人谢过了。此物禁足阁必将世代珍藏,铭记与莲城情谊。” “什么世代珍藏。”逢双化无奈笑道,“不过我用不着的一块玉石而已,待你们回去时再送你们些珍藏品,你们要把那些收好了不妨。” “不、不,”琴诗航坚定道,目中有闪亮的明光,“多则不显珍贵,一件足矣。” 尤艳柳亦微笑示礼。他知道夫君的意思,如果让他们完全空手而回,莲城城主对七杀圣君没法交代。而琴诗航即是向城主言明,一样就可以了,别再送别的了…… 逢双化本来还想再坚持套路,见琴诗航目光中有种不同于俗世的、哪怕是仙界都罕见的诚挚,不觉弃了搬弄世俗虚礼之心,默默点头道:“好吧。” …… 七杀圣君回到莲城主殿,果然对城主的小气十分不满。琴诗航已将开解之辞都想好了。 “圣君,城主已经尽力了。”他用微笑告诉杀阡陌他是在讲一件愉快、而非恼人的事情,“一份礼物是否贵重,看的是人的心意。如果不是城主自愿为诗航疗病,诗航可能早就求着圣君不要为难他了吧。可城主确实是自愿的、尽心尽力做对他并无利益可图之事。病人找大夫看病,还要大夫倒贴给病人送礼的,您见过么。就冲他这份心,不论他送什么,足以让诗航感怀。若他一切都备办合您心意了,也不过是破财消灾之心,怕您降怒于莲城罢了。那样的敷衍,您就真的想要吗?”他病容都带着文气,消解人的怒意。 杀阡陌怒气熄了,却无法松开眉头:“但你的病……” 琴诗航顺接道:“因为大夫没能治好病人的病,病人就该向大夫索取赔偿吗?”而这并非杀阡陌心中所想。 “你真的不要命了吗?”杀阡陌跨近一步,急道,“变成妖魔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琴诗航低眉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而言,生死抉择已做过多次,没有什么再能在动摇他了,但他必须保证七杀圣君听得进去。 “圣君,我禁足阁上下皆修行半成的弟子,禁足阁历来也以保守道行为荣,”他放缓了语速,尽力将内心复杂的情感化成言语,“诗航若是为活命弃道成魔,会给阁中开怎样的先例,又会给阁中弟子带怎样的头。长生于凡人而言,有无尽的诱惑力,阁中典藏也不乏奇门秘籍可供挖掘。诗航不希望……将来的禁足阁成为仙界名言讨伐的邪派,更不希望,阁中之众忙于顾惜性命,迷失了本心,摈弃了从文之人的坚守。” 他一席话悠悠如曲水,发声力度并不大,杀阡陌也无法理解他所坚守的,但杀阡陌却被触动了。 每个人都有放在心头最为珍贵的事物,为之舍弃其它,是本能。 他能感受到他的内心不是顽固如铁,而是释然如风。 杀阡陌背过身去,面朝敞开的大殿门,身影好像融入了夕阳云天,长发沐浴紫光,服裳飘逸。 “像你这样的人,”他忽然摇头,“本不该短命。”却不再有争辩意味,只余叹息。 …… 一行人往而复返,从仙界最富饶的莲城归来,只带了一方看上去没什么价值的印章石。 谢明术带回的法宝图册以及莲城诸多见闻记录引聚了众人的注意力,外加琴诗航的病情胶着人心,没人管得一方印章石有何玄机,竟逐渐默认视之为玉印…… 琴诗航病逝,丧事办妥之后,禁足阁将识别出的莲城佚名法宝相关文献整理成册,由冰龙苑主和谢明术带队回赠莲城。 又过了好久,有一天,禁足阁主在宝阁内,欣赏画师谭薄复制完善的云宫地图,谭薄请阁主题字,阁主忽然说:“莲城带回来的宝印,空放着不用也可惜。说起来,它和这云宫地图皆与七杀圣君有渊源,不如用它刻个章,加盖这云宫图吧。” 谭薄奉命到密阁取玉石,赵溪津刚好在那查看诡城复原图。 崆峒掌门秦鉴朗在禁足阁的典籍查阅过诡城的古籍记载,但也未得见过上古城池复原图这样的阁中密藏。上古城池除了神,没有仙人见过,图自然不是当时留下的,而是一些仙人从法宝法象中窥见城池的原貌,描绘得成,所以真假不好鉴定,禁足阁也不会随便公示外人。 赵溪津正想不通某处结构的用意,站起休息了一会儿,忽见谭薄端着装莲城玉印的特制漆盒走过,灵光一动,指指说:“哎等等!” 谭薄顿足,侧转半身看看他:“怎么了?” “你说,它有没有可能……”赵溪津再次指漆盒,又还敲画面,“和诡城一样,是城?” …… 赵溪津大胆的猜想令一阁众人都惊讶了,后来还被证实,是对的。 “印章石”的名字叫“禁城”,与上古神战中诱敌杀敌的“替身城”诡城不同,禁城是保守神族机密的重城,绝不允许异族踏足的禁地。 禁足阁人用神龙围阵佯攻,证实了印章石确系上古法宝,自不可能再拿来刻章加盖云宫图,而是赶紧封装得好好的还回给莲城。 莲城城主逢双化却不肯收,他说:“礼物既已送出,哪有退回的道理。别说是上古法宝,就是十方神器,我这莲城也用不着。‘禁城’之名颇巧,正显与你们禁足阁的缘分,也显出莲城与贵阁的缘分,请转达阁主,务必珍藏这份缘就是了。” 禁足阁与莲城的交往持续了三年,后来谢明术与纤菱有情人终成眷属,莲城派人送贺礼并参加了婚典,被多事的人告上天庭,迫于天庭的压力,莲城才不得不与禁足阁断绝了往来,而纤菱,也脱离了莲城侍仙的身份,对外只公称是禁足阁一名画师。 少有人得知,后世禁足阁镌刻“禁足语”的第一书印,乃得自莲城礼赠。 幽冥地城城壁森然,高高的墙体散发着深暗的靛蓝色鬼气,寒凉未及冰冻的程度,阴风吹来却使人不寒而栗。一团团冥光飘游往来,乃是足不点地、布衣凌空摇荡、面容或青黑或惨白的鬼吏们手持鬼火在行路。 高得似乎能及天的轮转大殿空无一人,巨型的“命运之轮”镜面式笔直垂立大殿中央,如从天顶砸下了一个放大数百倍的船舵,而这船……是翻沉已久,落在大海深处,被海水浸透、浸烂,被岁月遗弃的鬼船。 杀阡陌从连通三界的命运之轮冥光切口落入,穿过宽大得毫无意义的轮转殿,来到鬼火荧荧略显繁忙的地府。 他要做一件命运之轮都已无能为力的事——他要改变琴诗航的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