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举世长愁 白日的小镇不喧闹也不冷清,纵横的街道两旁衣饰素雅的行人数量可观,个个步履舒缓的从容样。商贩也不叫卖,只待人走近招呼几句。招呼几句还要聊几句,不管认不认识,这就算认识上了,只因日久多半会成熟悉面孔,遇到了就投个缘吧。也有三三两两结队的从上空飞过去,乃是赶路。街面上的仙民们来来往往、交头接耳,各得其乐…… 这是我幼年时代的龙须小镇,位于崆峒山脚下,在广大的仙境之中泡沫般不起眼。其间的常驻民都是修行层次不高者。 要在仙、妖、神、魔的冲突中安然生存,必须得靠仙界大宗保护。也有倒霉的,惹了实力强的妖魔或是藏什么好宝贝被揶揄上了,被趁着大宗不暇顾的间隙屠灭了家门。好在是少数。 多如星斗的仙镇散落洞天福地、仙山海岛周边各向,凡人肉眼所不能见。其间住满了长留上仙白子画心系的众生。 长留尊上在的那些年,仙镇数量规模还未如此夸张。 那时妖神出世谶言流行,长留带头到凡间扩招,诸仙派都不甘落后,只怕不培养些接班人,遇到意外空缺了职位,都没有可提拔的后生。结果预见不幸正确,茅山几尽灭门,蓬莱掌门霓千丈、太白掌门诽颜、长白掌门温丰予……一绺人上了祭碑名册,杀人的却不是妖神南无月。而是神器争夺过程中,各方明争暗斗导致伤亡。伤亡种类之多连洪荒之力都不足以造成。 各派广招道徒,招新的时间间隔缩短,死于非命一批,人还曾少过一阵。可扩招促生了大量速成班,也就教出了我们的先祖辈——本来就修仙动机不纯,刚好趁着仙界嫌人少鼓励婚配的时机成家立业了的仙镇居民们。 仙镇规模扩张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 道修平平的仙众流行起凡俗的爱情、家族观念,相互通婚、逐年递增地繁衍后代,能飞升上界的少之又少,下层的人数自然成倍加增了。 世上没有生下来就成仙的,但仙族子女多数能在亲友师长的引导帮助下修得仙身。获得仙身只是不死,称为“仙人”却还算不上严格意义的成仙,自也无缘九天仙境。大半修行者就止步于仙人境界了。小半飞仙,再上灵仙级别看,寥寥无几,留在凡间倚靠修仙门派生存的仙众,又怎能不多呢。 人口数众而道行浅薄,免不得被妖魔精怪欺负,而或在与妖魔的残酷竞争中胜出,而或一再堕落为妖魔,都不是降低底层仙界生存压力的办法。诸仙派都知道,多教得几个仙人晋位飞仙、灵仙之列才是正理。飞升者自己得解脱,也能为整个仙界加添保护者。 各大门派以教出正义心强、道法亦高强的弟子为己任,从古至今都未变,妖神出世之前尤甚。可他们怎生想得到,心急得来只是数百倍的“次成品”。 那时各大门派相互怂恿广开山门,仿佛有无数的好苗子,放过一个都会亏。长留不得不同意引领招新的潮流。只要是有关防备妖神出世,长留不带头怎么安人心? 长留尊上的内心里,荡漾着平凡人所不知的愁虑,浩淼如烟波,孤寂如远帆。 他岂会看不到弊端,岂能不知影响深远。 可是众意不能违。 “妖神出,天地薨,蛮荒陷,六界崩”,多么可怕的预言啊。 如果明天就死,谁还有心情顾虑后天的后果? 恐惧压倒一切。 在神没之世,人人求自保就不错了,众仙却还要担负起保卫三界安宁的责任,长留尊上体谅他们的苦。 于是,花千骨趁着各大仙派广开山门、招生济世的风潮,带着她无所知觉的集齐神器的灭世之力,悄悄潜入到他身边。 从来没有害怕过妖神谶言的他,终将失措。 于是……六界居然没有覆灭,依然在原来的轨道上,走着下坡路,已是何等大的幸运。 这点人口泛滥和仙学堕落,真的不算什么了。 再怎么堕落,起码后世,仙镇小巷里追逐嬉闹的我们,还时常为过去的他们或哭或笑,仰慕大劫时代的传说…… 禁足阁的戏班常常唱白: 创世神力,业已成劫。 就连她的血,都让盛开的花朵瞬间凋零。 一滴足以润世,小小花朵不足以承载,惟有谢灭。 而天地众生,又何足受她为他流的千万道? 每一滴都是对仙界倚仗仰望的他生死不灭的劫咒,岂不叫这天地死去生来、不复得安呵? 书里写的更充分: 更可怕的,是人的选择。倘若长留掌门都动了凡心,抛下芸芸众生,追求他个人的逍遥快活去了,凭什么要求众仙灵清心自制、不弃道途,不能像凡人一样醉生梦死、图一时快活,不顾渐行渐近的死亡? 他不愿意正视,这一场始于顶尖的垮塌,居然也有他的份。即使她是神,即使注定劫灭,他原本足够自信,能尽一己之责。 亲手赠给她薄如蝉翼、泛着琉璃光华的佩剑,她珍视不已,他却告诉她:视天地万物如一,断念无情。 她有些失落。原来这把引聚众人目光的宝剑,在他心里,与一把普通的剑并无不同。 他的傲骨,她不懂。 为什么接近她,破执之心也不足以为屏障,他也不懂。 倘若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亦将陷于情爱的泥沼、不能自拔,或许早该挥剑断情。 然而情丝可断,情劫何解? 昔日的五友终于走到了分别的路口,不同的缘、同样的孽。 神道果真已到尽头? 异朽阁阁主望向飞瀑绝尘、悬空在上的绝情殿,目中含了一丝轻蔑:世上再也没有神,仙灵的欲望与凡人一般无二,只不过多了寿期和法力。甚至,还不如凡人。 感受着温暖的怀抱,抬头看看温润如玉的人儿,花千骨不禁疑惑:他到底有多少面?为何从来看不透,依然感到安全? 世运的大洪流席卷吞没众生,仙、灵、妖、魔无一幸免。 东方阁主一介凡人,何能例外。 最后一位创世之神继承了毁天灭地的妖神之力,仙妖一体、融为至尊,然而除却一份至真至纯又销魂蚀骨的爱,和一颗疮伤遍满的心,别无所有。 他也别无所有。 除了求来世,不再伤她…… 神之足迹渐渐离远,神之华彩层层剥尽,唯余世俗昌隆、人道中兴。凡人自恃着高明、滥用着智计、招摇着贪欲、挥霍着□□,徒好争讼、枉顾公平,征伐混战,长久不息。 子画,长留托付你,六界的劫难需要你们齐心化解。 如遇生死劫,杀无赦。 为的不是你自己,是天下苍生。 欲救天下,必先自救,解开生死劫,冲破十重天! 在六界的大劫难面前,个人的修行之劫算什么呢? 不要留她! …… 剑影一晃,神思一惊,指影也在我面前晃起来。 “顿悟了?”师父将书从我手里抽走。 我醒过神来,一抹泪滴,展颜一笑,郑重地“嗯”了一声。 师父捻起下巴的小揪胡须,倚住庭院里高大的毛竹,意味深长地低瞥了我一眼:“真的假的?” 我收起嬉皮笑脸的贯用作风,尽量使态度认真,说:“师姐妹们都喜欢杀姐姐,是因为……渴望平凡幸福的人还是多些。不过,长留尊上付出的努力,依然可敬可叹。所以我现在不讨厌他了。我能理解了。” 师父竟摇了摇头:“不尽然。” “不对吗?”我诧异而眨眼,只见师父闭目含笑,分明还含着未尽之言,不像开玩笑,我想是表达不够充分,于是援引道:“就像师父说的一样:可以玩世不恭、可以碌碌无为、可以目无权威、可以个性张扬,但是,做人,总要对真心坚守正道的人,保留一分纯粹的敬意。” 师父仍是把头一摇:“我指的是你杀姐姐。” …… 那年我十岁,第一次被师父纠正对于长留尊上和七杀圣君的看法。 长留、太白、崆峒等各大仙派担负着保护仙、凡民户的重任,每日忙碌异常,颇为我们这些悠闲的小民所仰慕。只是,安居如日中天的崆峒派附近的龙须镇,即使出战都有靠山,歌舞升平也怪不得我们。青少年弟子们处在一块唱戏逗趣,歌颂起六界魔君,气得拿性命保护我们的崆峒仙长们鼻子都歪,诚然不是故意的…… 但师父是个有良知的人,见我年纪稍长了,便提醒我忘恩负义的不厚道。 我在学堂里读多了官史,愣是师父如何拿别的书作补充,也不妨我对长留尊上留下坏印象。 “唉,读史书不能信官话。好好的一个长留尊上,怎么成了堕仙入凡的反鉴呢。”他不时摇头晃脑叹息。 而我并不关心长留尊上的形象如何遭破坏,只感谢师父提供的丰富材料让我爱上杀姐姐。 当他再次提起给长留尊上“洗白”,我就先给自己洗白:“我看过《绝情长恨》。我知道官史是抹黑。”我摆出一脸不在乎的样,好让师父知道,洗再白我也对他没好感。 “《绝情长恨》?哟,谁给你的,丫头?”师父笑眼撇了过来。 “方珊师姐。”我随口应答。 “那是谈情说爱的戏说。”师父从空空的袖里抽出一本靛蓝的缝皮书,“正道还是不能废弃的。” 书的背皮右下角,有个金色品字形印,刻着“禁足语”字样,观之略似正三角结构的三趾剁圆爪印,“禁”正上、“足”右下、“语”左下,书名《妖神出世记》。 …… 一本考证精详、观念不偏颇的书,使我对长留尊上的看法大为改观。 书中的论据都是古时记载传承下来的。禁足阁文士们勤于走访、亲身考察史实发生地,并向当事人了解实情。我对于这段仙史的许多疑问都得到圆满解答,自也不得不承认过去确实冤枉了长留尊上。 以至我再次想起方珊师姐那套自创理论时,竟觉有道理了。 方珊师姐是我在龙须小镇认识的崆峒派弟子,比我大六岁。她常常哀叹生不逢时,说崆峒过去书禁放得如何宽,而今又管得如何严,假使她生在最好的时代,还可以跑到禁足阁去借书呢。 她对于妖神出世野史、正史、传说文集,看得不比我少。对于我们这些年幼的小辈对杀姐姐的忠心不二,她有一句经典评论:“只喜欢杀阡陌,说明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会懂得白子画;而只有你老了,你才会懂东方彧卿。”她拍着我,一脸老成,说得她自己老过似的。 而她最欣赏的,还正是东方阁主。 她常穿着粉色纱衣在空中御剑翩飞,充满美貌少女的灵动和傲然,引得地面的男弟子们张望不住,可只有与她相处过的人才知道,她内心是多不把自己当少年人。 我读了《妖神出世记》有了心得,第一个便想到去找她。 “方师姐,你说的对,我觉得我现在才是真的长大了。”我自信地拍拍胸脯。 没想到她竟叹气黯下脸:“长大就好啊?”撇头转视我,严肃置论,“一辈子只懂杀阡陌,是福。” 在尔后漫长的修仙岁月中,我每每想起她这些话,总会有新的感悟,竟不知不觉当成了至理名言。 虽然,她对于长留尊上、异朽阁主、杀姐姐的理解不如师父那般全面,后来我的观念也基本自师父继承得来,但我始终无法推翻她的论断……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