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少不努力 我捂着嘴频摆手,笑得不敢说话,三姐已经捕捉到我方才注视的方向了。 她好像也感兴趣,不一会儿就逮了个认识的人问那年轻师傅叫什么。 被问话的师兄夸赞道:“哦,善卿师傅啊,他姓裘,齐云山前任掌门的独子。他人可好了,我呆这儿五年了就没见他骂过一名弟子。”他说着神秘兮兮地凑到我们中间,用手半掩住口,“不过啊,师傅人越好,盯上的人越多,有点名望的氏族人家都排长龙了!”说着给了我三姐一个怜悯的眼神,好像是不忍心看我们的希望被浇灭一般。三姐也有些泄气。梓云师伯却好像领会不到难度,仅仅用衡量利弊的口吻道:“在蓬莱要碰个脾气好的师傅不容易,我看这姓裘的师傅不错。” 我才发现白衣师傅真的像笼罩着一层柔和的淡光,细看跟长留尊上就不像了,他既没有长留尊上的冷若冰霜,也没有长留尊上的气质高华,他五官秀逸出尘、身段如裁剪,却未达到长留尊上的纤尘不染;于是看起来也容易接近得多。 …… 而后等待第一阶段武艺展示,我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对其它竞考弟子或喜或忧充耳不闻,上场也专注于自己的表现,不敢留意姓裘的师傅在哪,免得分心。 十八岁的我已然具备清醒头脑:这裘师傅出身名门,又被一干名门之众抢着预订了,哪轮的到我眼馋啊? 万一不幸成为其入室弟子,其她眼红的弟子一人一口唾沫能把我淹死。 我所不知道的是,裘师傅本来就有三名弟子了,最小的还是名女弟子,那女弟子也没见被唾沫淹死。 蓬莱的门规是很严的,师傅还没定下来收谁之前,大家可以各显神通去套近乎,可一旦师徒关系定下来了,就不许人乱嚼舌根了,谁多嘴被拿到证据告一状的话,嘿嘿,会被罚吃哑药、干苦力,看情节严重性,轻的一月说不了话,重的一年都有。为什么呢?因为蓬莱的师傅们选徒弟历来就很有内幕啊,送礼的、搬后台的、拼爹的、毛遂自荐的、卖苦情赚同情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不用门规堵住弟子们的嘴,这门派还开不开了? 反正我刚到蓬莱,还不了解状况,就想当然别惹事咯。 好在我两年没白练,一套冬剑山派的长川剑法下来,督教师傅们几乎是一致给出了高分,而第二轮上场也只有两名女师傅跟我过过招做做样子,其实她们心里早都看好我了,我看她们给我的明艳笑容就知道过了,还有个特直白地说:“好样的,去等着吧,啊。” 向来看重男女之妨的梓云师伯却发愁了。 我靠自己努力得来认同不容易啊,自然满意又有些飘飘然地说:“师伯,怎么样,刚才那两位女师傅也挺好吧。” “冰杨你别傻。”梓云师伯神色忧急而严正,低声快语说,“蓬莱的女师傅都凶,别看她们刚见面笑嘻嘻的,凶起来能骂哭人。男师傅虽然也凶,但只对男弟子凶,对女弟子就和颜悦色得多。所以你记着啊,”她居然都帮我盘算好了,叮嘱道,“以后在仙班里头,有督教师傅来往查看情况,你别傻呵呵专给那些女师傅留好印象。” “师伯,没事儿,凶的师傅也行,只要是剑法厉害的,我就服!”我摆出坚定的笑容,拍了拍剑,心里嘿嘿想的是:“师伯其实有时候你也挺凶的,我就挺喜欢你这种类型啊。” 颜貌端正柔美的三姐点头道:“冰杨说的是,只要能学到本领,还怕将来不能往上走么?换句话说,男师傅若娇惯着女弟子,跟本不管你学得如何,又有什么好处。” “但这善卿师傅功夫可了得,”梓云师伯动动剑柄,指向场上正在跟一名男弟子切磋的白衣师傅,“你看他轻松的样子,这内力肯定一分都没使到,那男弟子都快趴下了。” 她刚说完,场中的男弟子果然“嘭”一声从半空摔趴在了台面上。 我心里不禁佩服师伯眼力了得,我就没这前瞻性,看来我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就他了。”没等我和三姐答话,师伯自己拍板定论了,“下月我带两名弟子去齐云山竞考,刚好打探他底细。”继而又指刚退场的白衣师傅,凑近我嘱咐,“记住啊,好好表现。” 我回馈给师伯一脸委屈和质疑——这白衣师傅是条大鱼,就我们这细细的渔线,能钓得起来,人家早拿网网走了。师伯你好有信心啊…… 师伯偏拍拍我,神情笃定,一副“就看你的表现了”的样子,我只好认了。 我哪知道我涉世未深,对蓬莱的黑暗内幕都是看传奇想当然,师伯身为一派司务,打过交道的人物不知其数,识人经验比我丰富得多。 不过反正师伯给我定的目标,我也不是不向往。在仙班的第一个月,我还时常想督教师傅们什么时候来查班,裘师傅又何时会出现。 然而他没出现。他负责的是高一届的仙班,除非交替检查,否则根本不会露面。 其他督教师傅也都只跟班导师傅谈话,弟子们但凡有想表现的,也就图个自娱自乐。谁知道师傅们外表鼓励心里是不是没当回事,外表严厉心里是不是看好你呢。 忽略了未知的前途,我先沉浸在蓬莱新鲜的修行生活中,忘乎所以了。也许是两年的练功生活太过孤独,一朝融入同龄弟子中间,我就像鱼回到了水里,状态难免松弛。 我甚至暂忘了我用再多成功也洗刷不去的耻辱。 御剑飞行是我强项,御剑的基础功课我几乎不用学都通过了,但我还是老实严谨地学。 班导师傅狄攸是位文武双全的老师傅,典型的教条夫子,比我青园师父成仙的年纪更大些,所以花白胡子一把,他见我御剑功夫了得又不牛气,就老表扬我。 不是他有多爱称赞我,而是他忘事,他表扬过一次他不记得,回头再表扬一次…… 这可把我推上风口浪尖了。 仙班上像我这样的平白布衣没几个。被惯坏的金枝玉叶们想偷懒的不在少数,狄师傅屡次拿我做榜样,让她们向我看齐。 仙班是按年龄段组合的,同班弟子年龄相差不大,虽能排出“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但不管年长年幼几岁,同班弟子间都相互叫名。 我天生爱粘人,自然跟班里师姐妹关系都挺好,她们叫我别听班导的话,好让她们也松懈松懈。我为和大家融洽,就学了敷衍应付,狄师傅叫我飞一个给落后的弟子看,叫了一遍又一遍,我装作困得打哈哈没听见。 飞行场地宽大,他只好大老远从对面飞回来,说:“温冰杨,走什么神?” 我一惊一乍:“啊?啊!班导师傅,到我了吗?我马上上。” 班内弟子哄笑哗然,狄师傅气得不需要我演示了,自己抄剑上天示范。 下一回他再让我示范,只得出一个气鼓鼓的结论:“温冰杨,你有所退步,自己好好反省,不要轻易自满,误了大好前程。” …… 我跟大家一起熬夜玩筛子戏、喝酒比谁先醉,被邻班的女班导逮个正着。邻班女师傅把我们押送给狄师傅,狄师傅见我居然也参与其中,吹胡子瞪眼的,训斥到自己口干舌燥,“咳咳咳”咳起来。 以后他再不表扬我了,大概是认为把我表扬坏了。 于是中秋节那天我收到十份礼物——竟是师姐妹们联着来酬谢我啊。 收到第一份礼物的时候我感动得不行,以为是友谊的象征……当我收了第一份,不得不为公平起见收下第二份……直到收了第十份,我终于高兴不起来了。 这是我想要的吗? 这是我想要的修行生活吗…… 师姐妹们不是回家团聚,就是去附近海岛的庙会放风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内,看着窗外迷蒙的夜景。曲折的枝干和叶影之间是远处廊芜、宫观、塔楼灯明,天有乌云,不见星子,窗外的所有的夜明灯光色加起来,似还不如我床头堆砌的金银砖瓦耀眼。 金银彩纸包装的礼盒占满床头,好像要令我无处安睡了。有光纹细密、丝滑如缎的珠贝项链,有历经二十七道工序加工完成的紫釉金花瓷瓶,有天庭名师一人一笔即兴完成的画扇,有浮雕栩栩如生的鲤鱼跃龙门木梳,有北极神兽尾毛特制的题书笔,有质地坚固不易碎、雕刻起来也格外讲究功力的红玉所制的书镇,有绣线颜色多达百种的九九重瓣牡丹刺绣锦绢,有熔炼掺杂夜明珠碎末、再冷凝成坯的夜光变色琉璃笔筒……件件拿着烫手。我仿佛度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奢侈的节庆。礼盒中全是上层仙界交际往来所用的高档品,不但价值不菲,而且是我攀上高枝的象征……有了这么一群有钱有势的师姐妹,以后但凡遇上什么事,还怕找不着靠山吗…… 可没有一样我想要的。也没有一件是我该得的。 我没有做任何有益他人之事,我是在胡闹,她们也在胡闹。她们家中不缺财宝,一掷千金无须挂心,她们送给我的,也不是谢礼,只不过是一种意气,甚至,是钱权交易的世家习气。 班导狄攸师傅对我们集体性的堕落失望不已,忧心焦虑、唉声叹气,看到别班弟子乖乖听话的表象,只得捶胸顿足,搁下老脸恳求:“我的祖宗们呐!督教师长来查班,你们打算怎么办啊?就飞成这样啊?就当为你们家人送你们到蓬莱抱的期望,用点心,行不行?” 翌日三名女师傅来检查我们御剑逐浪。狄师傅垂着老脸站在岸边,也不对我们抱期望了,就一副忍着火气不发作的模样,木愣地看我们乘剑来去。 御剑逐浪是要贴着海面飞行,飞行高度必须随时掌控,高了不合格,低了冲水里。我是故意走高线还减慢了速度,免得给并行的师姐妹太大压力;而某师弟是不够灵活,浪起来避不过,被水刮了剑,一个踉跄翻倒了…… 教了三月还有弟子御剑逐浪会掉海里,且还没有一个表现出色的,班导师傅的脸都给我们丢尽了。我只能报以歉意默默垂手在队伍里听训。 其实我挺觉得对不起狄师傅的,可挨不过师姐妹们的面子,我收了那么多的礼……也没法退回了啊? 终于,让我决心把礼都退回的,是班导师傅课上抚的一曲琴。 那日在学堂外,狄攸师傅为我们讲授初级的蓬莱剑法,其中有个招式,叫“青葵朝露”。他正想好好教育我们呢,刚好得个名目借题发挥,竟破天荒横下琴,为我们演奏了相关乐府诗文: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为了用最生动的方式让我们听进“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狄师傅不怕琴技拙劣、也不怕唱得难听丢丑,用沉郁的嗓音为我们倾情献唱。他长满老茧的手指指法竟颇为灵活,唱腔浑厚而断续,气接得不太顺,听来有如古木枝干结了瘤,疙瘩起伏、坎坷不住……却莫名地震撼人心。 也许真的挺逗吧,有的弟子对视偷笑起来,可我笑不出来。 狄师傅唱完一遍,第二轮再到首句时,我实在崩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如瀑淌,我躲到所有同班后边,勾着腰自己一个人死命忍着呜咽声。有师姐妹被惊讶到了,莫芽师妹关切地小声问:“冰杨你怎么了?没事吧?”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字字锥心。 我的青园师父养育教导我十载春秋,我亲手将他推上不归路。 我考进蓬莱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讨好人赢笑脸吗?是为了耍滑头学无赖吗? 仅隔三年,我就可以健忘到不知自律…… 我有什么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