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珺道:“我来看看谢姐姐。” 她往常都是笑吟吟的,如今陆重夕离宫出走,虽是来拜访,却也是面带愁绪。 陆瑗修知陆重夕离宫是与谢家有关,又见洛文珺面色不对,一时摸不清她的意图,便更加殷勤道:“母妃也想洛娘娘呢,只是近几日事务繁忙,一直未得空去极乐宫。前几日弘熙从胡人手里买了几件上好的皮子,做衣裳是又暖又好看,母妃正想给洛娘娘送几件过去。” “谢姐姐一贯怕冷,这皮子她留着便好了。”洛文珺和颜悦色道,“倒是我今日整理库房时发现了这对镯子,想起上回谢姐姐那身踏雪寻梅的云霜锦长裙美得不似凡人,只是苦于没合适的首饰搭配,这便给送来了。谢姐姐端雅贵气,戴上定然是极好看的。” 言毕便让紫砚将装镯子的锦盒捧出来打开让陆瑗修看,那一抹沉沉的绿如墨绿色凝脂般躺在锦缎上,尚只是目光触之,竟都能感觉到那盈盈的温润。陆瑗修地位何等尊贵,见过的珍奇珠玉不计其数,这等成色的美玉,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忍不住惊讶道:“洛娘娘太大方了,这玉成色之美,怕是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对吧。” 洛文珺道:“我也是偶然得到,美玉也需有合适的主人。我没谢姐姐那种又贵又雅的气质,戴着反是浪费了这好东西。” 陆瑗修忙道:“洛娘娘快别在这站着了,今日太后那送了些上好的茶叶来,母妃很是喜欢,洛娘娘也来尝尝,必不叫你失望。” 洛文珺道:“卫国公主客气,我只是想谢姐姐了,来同她说说话。” 陆瑗修看了眼周围,凑近洛文珺轻声道:“母妃心情不好,都不愿出门见客,今日更是水米未进,洛娘娘能否帮着开下她心结?” 洛文珺颦眉,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因了重夕的事,我自己也是有些六神无主。” 她见陆瑗修神色不对,便又道:“自然了,若谢姐姐愿意同我说说话,我自当尽力开导。” 往常这个时候,谢柔云只消没事,往往在明瑟堂内抚琴自娱,然今日整个迎仙宫都静悄悄的,安静得有些反常。 陆瑗修引着洛文珺步入明瑟堂内,只见得谢柔云整整齐齐地挽着瑶台髻,正支着下巴斜倚在绣榻上看一卷乐谱。迎仙宫暖和,她只着了一身玉兰色刻丝水仙花纹样长裙,配一条金紫色绣银线披帛,并不算厚重的衣料着勾勒出她丰饶的身段,很是端雅清贵。 “母妃。”陆瑗修喊了一声。 谢柔云不回头,声音沉沉如冰潭:“我不是说了吗,出去,我不想见你。” 洛文珺大吃一惊,印象里谢柔云对陆瑗修素来极为慈爱,有时甚至带着几分讨好,如今竟是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 陆瑗修冲洛文珺尴尬地笑了一下,对谢柔云的背影道:“母妃,是洛娘娘来了。” “哦?”谢柔云这才转过头,见到洛文珺,赶紧站起来笑道,“妹妹怎么来了。” “许久没和姐姐说说话了,今儿得空,便过来了。”洛文珺道,又让紫砚将那对玉镯取出,送给谢柔云。 两人客气一番,便像以往一样落座了。 陆瑗修很是殷勤,亲自取来茶具为客人沏茶。 谢柔云虽是笑着,眉眼间却笼了层浅浅的倦怠,对洛文珺道:“谢家家教不严,致使子绍那孩子带了重夕离宫出走,姐姐在这里向妹妹道歉。” “谢姐姐你在说什么,这事无凭无据的,你怎么能向妹妹道歉,可折煞妹妹了。”洛文珺大惊失色。 谢柔云苦笑一声:“重夕那孩子我还不了解么,乖巧孝顺,若无旁人怂恿,岂会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洛文珺也只能无奈垂眸,谢柔云,甚至这整个紫寰城的人所见的陆重夕,都是那表面上的乖巧温顺,偶尔的伶牙俐齿,也只是针对侵犯伤害她的人,且行事也不会过火。可知女莫若母,陆重夕内心的强韧,决然,以及一个皇室儿女该有的计谋与城府,自己又怎会不知。谁能说得清到底是谢子绍引了她离宫,还是她设计让谢家的少爷和小姐出走的。 然面上自然不能将这些忧虑露出分毫,只是道:“做都做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将人找回来要紧。舒颜也便罢了,重夕和子绍一个是指了婚的公主,一个是当朝探花,皇子伴读,这动静要是闹大了,皇家脸面何存。” 谢柔云静静听着,她的样貌神情一直都是极温雅的,此刻却突然冷冷一笑,极是嘲讽:“什么叫舒颜也便罢了,依我看,皇上最在意的,一个是重夕,一个便是舒颜。子绍,倒是无所谓的。” 洛文珺眉间花钿一闪:“姐姐怎这样讲。” 此刻陆瑗修已经泡好了茶,亲自为两位娘娘沏上,她与谢柔云长得极像,然如今再衣着上,却较以往要鲜妍许多。此刻她着一件烟紫色洒金缎褙子,配一袭胭脂色绣牡丹团花长裙,如云高髻上除了珠玉首饰外,还插戴了一枝苏州那边进贡的牡丹绸花,仿得极其逼真,于鬓间烈烈盛开着,趁得她月伦般的面庞格外娇艳。 “卫国公主客气了。”洛文珺接过茶道。 陆瑗修笑道:“瑗修不善茶艺,献丑了。” 她话音未落,只听得先捧过茶盏的谢柔云“哎呀”一声,将茶盏放下后颦眉道:“这茶,用的是溪水吧。” 陆瑗修楞了一下,道:“近几日大雪,山间乳泉都冻住了,我见上林苑的溪水也是清澈甘冽,便拿来用了。” 谢柔云正色道:“上等的茶叶,该用上等的水,用溪水,便是损了这茶叶。这不仅仅是茶艺,为人处世,也当如此。” 她的肌肤如莹白色的瓷器,在天光下隐隐生着几分清寒,陆瑗修大约没料到母妃会如此不给她面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口中却是不服输:“虽为溪水,也是取自上游最干净的那段,我如何不懂泡茶用水山水为上,但山泉如今都还未化冻,即便是皇上,用的也是宫中的井水,我尝着,还不如上林苑的溪水来得好。” 洛文珺眼见这对母女剑拔弩张,忙打圆场道:“是是是,能去上林苑取水,卫国公主也是有心了,谢姐姐你莫计较这些。我闻着这茶是真香,水如何是其次,公主的心意最重要。” 言毕便欲饮茶,却见谢柔云广袖一挥,“啪嗒”一声,打翻了她手中的茶盏。 “母妃!”陆瑗修又羞又怒,亮莹莹的泪珠在眼眶内翻涌着,一转身,跑出去了。 洛文珺一时间瞠目结舌:“这……谢姐姐你何必如此。” 谢柔云丰润的唇抿得紧紧的,咬牙道:“瑗修这个孩子,不给点提醒,便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公主不是皇子,无需卷入太多是非,她怎就不甘心稳稳妥妥过一辈子的富贵的日子。” 洛文珺道:“姐姐此话何意,妹妹不解。” 谢柔云冷笑一声:“你信吗,姐姐这个女儿,竟想着给她父皇介绍美女,以此固宠。” 洛文珺闻言一惊:“有这事?” “是呢,我也讶异。本来嘛,公主介绍些合适的女子入宫也没什么,可你知道瑗修想引荐的人是谁么?”谢柔云美目微眯,满满的嘲讽如利刃般尖锐。 “是谁?” 谢柔云看着洛文珺一双凤目,唇侧抿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一字一顿道:“谢舒颜。” 虽然宫里出了公主出走这等事,然皇宫不刻意声张,那对普通百姓来讲,日子便不会有什么不同。 大周边疆战事不断,然长京以及场景周围的州县,却已多年不问战事。百姓们喜气洋洋地清扫门庭,互相道喜,等待着新一年播种季的开始,祈祷着接下来的日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谢舒颜戴着风帽,与陆昭衍一道骑马走在长京郊外的阡陌间。 田野尚未复苏,农人们也还在家欢度春节,放眼望去只见得天地间一片雪色,格外苍茫。 “一片死寂。”她轻声叹道,幽幽如玉石坠入深潭,“未曾想弘宪生前心心念念的,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那是你未曾见过此地春夏秋三季的景象,冬日的死寂,是为来年的丰收积蓄能量。”陆昭衍道。 谢舒颜扬了扬唇角,却并没有笑。 眼前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庙宇,规模不算大,但废弃时间不算久,看着也不算多破败。 陆昭衍道:“就是这了。” 两人下马,肩并肩走了进去。 门上雍王庙的匾额已经被摘了,里头的陈设倒没什么改变。 谢柔云步入正堂,抬眼看去,陆弘宪的雕塑端端正正坐在殿堂正中,含笑望着她。 陆昭衍心内无限感慨:“弘宪早慧,十三岁时便领了职务,一开始没去军营,而是帮忙管理长京周围一些郡县。这片地原先是盐碱地,他领了附近乡民疏通水利,引水灌溉,没几年这里便成沃野一片。乡民感激他,便修了这座雍王庙。” 谢柔云闻言,却只是望着那雕像笑道:“弘宪的脸没那么圆。” “他以前就是这样的,从小就爱吃,胖胖的。后来参军,在外头打了几年仗,长高了,也瘦了。”陆昭衍道。 “我见到他的时候,完全看不出那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谢柔云眨了眨眼睛,又上前一步,细细看着雍王的雕塑,她声音清甜柔美,如初春冰雪消融般令人心神涤荡,“他又高又瘦,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一身白衣,吹一柄玉箫,悠悠荡荡地立于画舫上,好像不是红尘中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