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胖胖送下拨云峰后,我找到了阿青的狐狸洞,虽然塌了半边,还冒着狐狸骚味,但我还是钻了进去。 此刻山中万籁无声,唯有半夜下起的这一点雨带出点点生气。 这几个时辰里我反复想,若是那日没来找卯月,如今造孽的那个会不会是阿青,但阿青是不会上当的,一条狐狸怎会蠢过一尾鱼?她只是卯月用来激我的一个手段。 又或许,这一切都是卯月联合了阿青和穷奇老头共同算计我的。 回想卯月对我的好,确实矫揉造作,透着殷勤,从未有人对我好过,他对我好自然显得毫无天理,酝酿着阴谋。 曾经的话语似有片段可琢磨,可我已经不愿去想,一想脑仁疼,一疼就想睡。 不知在洞中睡了多久,身子突然一沉又一凉,我从黑暗中睁眼,却大惊失色,不知怎么回到鲛帝宫了? 身下蚌床的蚌肉摸上去软硬适合,不像是梦,我被连夜送回来了。 我出门打探,宫中空无一人,却闻门外众口嚣嚣,我游出去,看见鲛兵在远处追捕一个鲛人,乌压压一大片在珊瑚礁之间七拐八拐,就是追不上,真是蠢爹养的一群蠢货。 我大笑两声,转头就看见老爹在身旁,面无表情的看一眼,始终不说只言片语。 被追赶的鲛人突然调转方向,俯冲向我而来,待近了些,我才将她看的很清楚,是娘。 她游过我面前时,突然从口中吐出一颗血珠子,那血珠子飘近了些,我再定睛一看,又像是一颗宝珠。 我大声喊娘,想问她这是什么,却被老爹用力撞了一下肩,那滴血便囫囵的吞下了喉。 再仰头张望,爹已经亲自追了上去,他拽住娘的尾鳍往地心海去,娘的身上全是伤,尾鳍缺了一块,钴蓝色的鲛鳞大片脱落。 我追上前掐住老爹的脖子:“老不死的东西,撒手!” 他转身将我一推,在我下坠时,四周海水突然从眼前急褪,身子又兀的一沉,再次摔在地上。 疼痛使我醒过来,眼前还是夜,还是爻山,还在下雨,我横躺在泥泞的山路上,赤鹿立在我身边。 我松了口气,还好是梦,娘早死了,省的又挨上一顿打。 胖胖的声音响起来:“泥巴洞被雨冲塌了,我们看你浑身打抖才带你上山去,你不愿意算了。” 不愿意,我确实不愿意。 我爬起来往山下走,方才还一言不发的赤鹿却拉住我,将我稳稳抱起来,“我有事找你,上了西廷阁再说,不要乱摸。” “我刚才摸你了?” 他目视前方好像没听见,唯独胖胖连声啧啧:“你这个女流氓。” 天亮之前我的高烧就退了,胖胖送来一套又大又长的红袍子,穿在身上活像个红包套,晚些时候他又送来饭菜,一口白汤面和小葱笋丝,一派的清汤寡水。 “肉呢?” 他把袖子撸的高高的,胳膊举起来:“肉肉肉,你把我吃了算了。” 面刚吃两根,赤鹿就推门进来了,他换上了铅白的阔袖长衣,像被拢着一层雾光。他绕桌一圈,将我看透之后又在对面坐下,目光如炬,直盯的我手心冒汗,竹筷滚到了地上,我弯腰去拾,他却踩住竹筷。 “是死罪。” 哦。 他说:“不是你,是我死罪。” 他面色极淡,既不悲伤也无惧色,我竟由心的感动。 “我敬你是条汉子,我陪你死。” 他呵呵一笑:“等我需要的时候会告诉你,不过你死我亡根本毫无意义,眼下你我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在这件事被九重天知道之前,去把所有的罪兽抓回来。” 卯月说山中关了上万妖兽,现在各奔东西,“怎么抓?” “我自有办法,小胖子守山,你跟我走,寅时我会来找你。” “可我什么也不会,去做什么?” “你确实毫无一用,但也休想一个人在山里逍遥快活,既然我要奔波,你也别想清闲。” 呵。 “回神,”他敲了敲桌:“你还有什么疑问?” 我想了想,道:“卯月他……是不是一直都自称为老子?” “并不是。” 我心意已决,若在山外找到他,就杀了他。 寅时的拨云峰外布满云海,风一动就翻涌如浪,远处露出半轮红日,美的太震撼,我站在崖边起了身鸡皮疙瘩。 赤鹿已经整装走出门,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抹布盖在我脸上。 “不要盯着看,会瞎的,怎么海上没有日出吗?” “有,但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笑了一声,走到我身边,望着远处,身形轮廓镀着一层淡金,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在云端,心却不知飘去哪里了,将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 我心口突然一疼,又一麻,额头泌出汗。 赤鹿回头问我:“你、你便秘?” 在胖胖泪目送别后,我们就下山了,谁知出乎意料的,华樘神君出现在了山腰的半路上。 他从瘴气下走来,今日只有他一人,他黑发挽的极细致,身披着金绣花铃的仙袍,有一股不凡的君主气度。 他并不与赤鹿招呼,一路朝我走来,我想起上次坏他的好意,怕他是专程来骂我的,不住往赤鹿身后退。 赤鹿应是知道这之间的事,开口道:“你又来了,千里迢迢真是有失远迎。” “不用客气,我是来找鲛公主的。”华樘神情冷峻,并不看他。 赤鹿的笑容很快褪去,他微一度量便侧身让开,放华樘走到我面前。 华樘垂头对我淡淡一笑,递上好厚一叠纸:“公主的事是有人告发,一时还没有彻查清楚,恐有一些误会,上次是应天有恼,我不好兀自做决定,回去后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必要带公主出去,所以今日带了天帝的特赦令来。” 我接过一看,竟是今日的落款,他又为此去找天帝。 我感动的上前握住他双手颤抖又颤抖:“感谢你,十分感谢。” 谁知赤鹿冷不丁的拍起掌:“真是完美,可惜公主走后,这山里就会显得空荡荡,空荡荡又空荡荡的。” 林间刮起凄凄冷冷的风,似在提醒着我,山中空无一人。 我将特赦令还给华樘,抱拳道:“方才我微一思怵,自己确实是轻浮无度,既然有罪还是当罚,咱们还是五十年后再见吧。” 华樘没料到我如此善变,愣了半天,才道:“既然公主执意,我也不好劝阻,特赦令你留下吧,你何时想离开都可以。” 赤鹿抬手掐着我后颈,嘴角一勾笑:“公主还有诸多事要做,一时离不开,神君你慢走不送。” 他二人虽然仙阶一样,但华樘是天帝长子,是同仙阶中地位最高的,听闻九重天上有半成高于他仙阶的神君也会对他叩拜,赤鹿不但毫无尊重之意,还处处挑衅,真是作死还拉上我。 华樘点点头:“说得对,公主若是走了,只恐爻山真是空荡荡的。”完话他的眼神定定落在我脸上。 送别华樘后,我与赤鹿又等了半日才离开。 我担心华樘已发觉山中异状,心惊肉跳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好了些,在那时我与赤鹿已经赶到了凡尘。 我娘曾说,她与那人便是在凡尘相识,她将那段说的春意盎然,使我对凡尘充满期待,不知如今凡尘是什么节气,四处花草复苏,东风一阵阵的刮,扑面而来的都是暖意。 旁边凑上来一张黑黄的脸,鼻梁上好似缺了一块。 “姑娘,来店里吃碗阳春面吧,这初春时节不吃阳春面还吃什么?” 娘啊娘,你说那人的品貌惊天动地泣鬼神,可我看到的才是惊天动地泣鬼神。 赤鹿侧头对面馆小二一笑:“对不起,我们没银子。” “没银子还蹲我家门口?” 我与赤鹿动了动身,移到了茶馆门口。 “都三天了,我们在这里等什么?” 他指了指大道对面一户挂着灯笼的人家,“等这户人家出门,这户院里腾出怪气。” “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小心为上。”他看我一眼:“你手里的茶哪里来的?” 我耸了耸肩,“不知道谁放在我脚边的。” “乞丐才会什么都拿起来。” “乞丐是什么?” “就你这样的。” 我往茶碗里一望,里面印出浓眉大眼小鼻子,乞丐都我这样? 我们从早蹲到晚,从茶馆蹲到布庄,又被来来回回赶了数次,那户人家的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一个人影,我正心烦着,扭头的空隙赤鹿却不见了。 隔壁茶馆的小二端着碗茶跑过来:“喏,给你的。” 我急了:“没银子,我真没。” “早知道你是个穷光蛋啦,人家于公子请的。” 我抬头一望,便望见茶馆窗口探出一张麻子脸,一脸澄黄,眼睛比麻子还小,我倒吸一口凉气,麻子脸缩了回去,又探出个秀气的小脸公子,嘴角挂着口涎,一脸傻笑。 小二:“这位就是于公子……的表弟。” 小二身子一让,迎面走来一位青衣公子,长得眉清目秀,小二笑道:“这位才是于公子,二位慢聊,有需要招呼小的。” 于公子蹲下身来,微微一笑:“我常来这家茶馆,这几日一直看你蹲在街边,无处可去吗?” “我和表哥来投奔姑妈,不过不知道姑妈搬到何处去了,只好在这里等。” 他点点头:“令哥呢?” “去讨饭了。” “真可怜,不如你随我到茶馆中等他,至少有个屋檐庇荫。”我还在犹豫,他敲了敲墙上一排寻人帖,“还是进来坐吧,近来城中接二连三有人失踪,姑娘一人更要留心。” 茶已过五盏,赤鹿始终没回来,而于公子已加了一桌点心,可惜我一个也叫不上名。 他暗暗一笑,将点心推至我面前,“这个叫芙蓉糕,这个是板栗糕,这个是蟹粉酥,这个叫梅花香饼。” 好吃是好吃,可他表弟盯着我流了满桌口水,实在倒足了胃口。 于公子愧道:“幼时我没能照料好他,他在河边把脑袋撞坏了,如今智力如同三四岁孩童,看见漂亮姑娘就会如此,请不要介意。” 漂亮?我心生质疑,我从未被人如此夸过。 于公子笑道:“没人夸你是没人认真看过你。” 我怔怔看着他,从我坐下开始,一句话也没说过,他何以知道我心中所想? 茶水点心都已下肚,眼看天色渐暗,赤鹿还不回来,我有些着急,告谢后正要出门,外面突然乌云密布,刮大风下大雨,于公子上前将我拉住:“我有一把伞你拿去用吧。” 我心中对他本有戒备,却因他一再好心,感到愧疚,伞执意不要,他却坚持,推脱了两次,他便提议:“不然我们三人共用一把伞,先到我家中,我再拿两把伞给你与你表哥,如何?” 人以好心相待,何必将人想的那么坏呢? 遂三人撑伞往他家中去,绕了几条路衣服也湿透了,到了门前我不愿进去,他又提议给我拿套新衣,我急着要去找赤鹿,他却突然靠上来,在我耳边柔声道:“没事,只要一下就好。”他双眸含水最是温柔,我最无法抵抗,我进去了。 于府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家,院中一片果树,两处鱼池,家丁将我引到一个空房中,于公子的智障表弟紧跟着我,徘徊在门前不肯走,我反手关上门,将空房打量了一番,这里似是很久无人打理,桌上倒放着一张菱花镜,上面全是灰。 片刻后于公子取了衣服回来,将他表弟劝走:“府上没有女人,只好拿了我的长褂来,姑娘请不要嫌弃。” 骗人,没有姑娘何来的菱花镜? 我笑了笑,接过衣服匆忙合上门,隔壁忽而传来一阵婴孩哭声,紧接着天空一线惊雷,于公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我半岁的小侄儿在哭,姑娘不要怕。” 不对劲,他说是婴孩,我想到的却是别的东西。 我故作镇定:“小孩哭罢了,为什么我要怕?” 他笑了:“你从进门开始便一句话也不说。” 我回头望着桌上菱花镜中自己的脸,果然满脸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