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急于确定赤鹿的转世,我连惊讶也懒得表现,敷衍他:“神君不必多言,我明白,又是路过。”说罢就想挣脱跳下去。 华樘不松手,反将五指一收,眼前的院落、皇宫突然极速远去,一阵劲风袭到脑后,吹的人头痛欲裂,待视线清明后我与他站在了城里的巷陌街尾中,帝宫在极远处。 他先斩才后奏:“这回不是路过,是专程来找公主的。” “是不是位高权重就可以蛮横霸道,回去告诉你爹,我不嫁,没得商量。”我没能忍住怒火,拨开他的手。 “我不打算抓你回去。”他不因我的无礼而怒:“你不好奇我爹为何娶你吗?” 我恶心的抖了抖,“我不好奇,不想知道。” 他见状却笑了:“此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据华樘说:自千年前神魔于赤水一战后,上界一派和平,却有几大族落不肯继续听命于九重天,其中便有海鲛族,表面上海鲛族与九重天依旧礼尚往来,笑脸相谈,然而私下海鲛族划深海为营,与天族拉开距离,且千百年不对天帝朝拜进贡,更不听候差遣。 天帝想尽办法,海鲛族却都不肯妥协,这点倔脾气倒真是散播全族。 “当年琼花宴上,我爹曾借机与鲛帝长谈,但鲛帝一再婉拒,不愿与九重天有过多牵连,更坦言若我爹一再相逼,鲛族便从此不与九重天往来。” 天帝为了拉拢鲛族,竟愿称我爹为岳父大人,此乃无脑之策。 我笑道:“你爹这一手如意算盘可谓是大错特错,我爹连我这个女儿都不想要,怎么会收他这位好女婿?” “你到底是鲛帝的女儿,血浓于水,娶你一日不成,百十年后难道不能打动鲛帝的心吗?” 依我爹对待我的尿性,万年也难说。 我还是狐疑:“你明明奉命来捉我,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是何意?” 他淡道:“我爹此举鲁莽,他若娶你,九重天上必要经历一番口舌,我并不希望你成为帝母,你不合适,年岁太小经不住我爹。” 我思前想后没太明白,“什么是经不住?” 华樘闻言目光一顿,耳廓烧红,转身朝窄巷那一头走:“你就当我没说吧。” 这些个神君一个比一个烦人,说起话来如同嚼舌头,呜咽不清,语焉不详。 其实我对华樘,实在是有一水的好印象,他为人沉稳而谦逊,投足间透着寸寸恬静,细腰乍背,面貌清俊,纵然不爱笑,但柔声低语也很难让人不倾心。 我放下心来,与他穿过半个街道,不知怎么走到宫门远处,那把九尺长毛还立在城门墙上,卫题潇的头却不见了,城门上下簇拥的满满是人,人群三两簇团在调侃。 “听说姓卫的是为了女人来杀圣上的,真是国之不幸,臭不要脸。” “那颗头咋就随风化成烟了?看来老天爷都不让那姓卫的留全尸。” 世人愚昧眼拙,而我独惆怅。 我问华樘:“受轮回劫的神君,是不是每一世都投生在上一世死去的地方?” 他像在等我开口,却是倏忽问道:“你留在凡尘是因为赤鹿?” “对。” 他微思:“不嫁我爹也是因为他?” 我皱了皱眉:“我不嫁天帝是因为我不愿嫁,喜欢赤鹿是我甘心喜欢,两件事不必混作一谈。” “你不必因这份喜欢就执着于帮他渡劫,很快会过去的,”他接下来的话像泼出的冷水:“你的这份喜欢很快会过去的。” 如此预言,我简直不服气。 华樘不等我反驳,似受点拨蓦然驻步,扭头看向身后。 在身后大道中,老头正立在不远处,他一肩尘土一肩汗,直直望着我,干涸的双眼噙老泪。 我踅身趋步向他去,他却叹出一口长气,将手上画卷搁置在地上,转身走远了。 那卷画是我从爻山带来的赤鹿像,此前因过水,纸面褶皱,笔墨散晕,现在却被修绘过。 是谁修画不言而喻。 再仰头寻望老头,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他一定对我有诸多不解,诸多猜疑,诸多失望,他那一声长叹已是答案,不知卫题潇死后,他一把年纪又何去何从。 这凡尘并不美,做人很难很苦,我知道娘都是骗我的,我已亲自尝到。 卫题潇死去那日在宫中降生的皇子便是赤鹿的下一世,我跟着华樘返回爻山,等待时机再回去找他。 我们回到爻山,走到西廷阁前,便看见胖胖正与应天斗嘴,二人斗到难分胜负处,双双将手中茶碗摔在地上,各自扭头走了。 华樘在堂中坐定,我去旁侧找水,突然看见胖胖悄悄爬进门,她潜到华樘身后,高举手中石头往华樘脑后砸下去,我的呼喊到底慢了一步,却是华樘抢先打了响指,胖胖又四肢僵硬着悬在空中。 她这回却怂了:“喂,这位神君,一样的手段用第二遍就没创意了。” 华樘仰头笑道:“一样的手段足以对付你千百回。” 她气不过又冲我喊:“你笨手笨脚,怎么又被他逮住了?”随着华樘又一个响指,她的嘴再一次被封住。 华樘亲自将应天找来,应天满腹狐疑,口无遮拦道:“你何时开始竟不为爹考虑了?不怕爹知道了问你的罪吗?” 华樘淡道:“即便他问罪下来,这件事也不合适。莫非你甘心喊她一声娘?” 应天将凌厉目光甩向我:“她也配吗?” 兄弟二人将心思一合计,决心其利断金,包庇我藏下去。 在一段长篇累牍又琐谈不休的议事后,应天背手快步走了,期间一句话也没与我说过。 小里小气,还在为我趁他病倒溜走的事计较。 真是倒霉,无论凡尘还是上界,我总遭人冷脸。 我躺在莲池边,花叶毗连,天井外夜色如水,远处传来几声白鹤空鸣,久久不息。 我在这休憩的每一刻,赤鹿都在凡尘经历着漫长的折磨,纵然他能在折磨中苦中作乐,一切期望都将很快消弭,他终将一次又一次死于非命。 其实我大可在爻山等他,凡尘十载,天界一日,时间很快会过去。 可自从看见风中卫题潇的那颗头颅后,我对于在山中空等,感到如坐针毡。 仅是天界的百日,也是一种煎熬。 木阶上传来哒哒踏步声,胖胖走来盘腿坐在我身边,手里捏着画卷。 “赤鹿的画是你拿走了?”见我点头,她倒吸口气:“我当是应天扔了呢。” “所以我一走,你就趁他病着去闹他?” 她气急败坏道:“我当他讨厌赤鹿所以丢了画嘛,就、就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了。” 见我抿嘴摆头,她包子脸一红,将画展开假装仔细研读,忽道:“这画谁动过?”她指了指画上左下角:“这谁乱涂乱画,小东西是什么?” 我探头一看,心中已经了然,却是说不出的深浅滋味,起身离开了。 到了应天休息的阁楼,探头一望,便瞧见他双眼直勾勾看来,像在床边守株待兔,“满身凡尘沾染来的臭味,不准上来!” 凡尘的花草芬芳馥郁,凡尘的美食香飘四溢,他对凡尘是不是有误解。 “我只想说,那幅画是我带走了,害你被误会,你的衣服被雨淋透,也是我脱的,别骂胖胖了。” 他默了很久,继而怒道:“本神君是个铮铮铁汉,被你看一眼又如何?” 我探头一望,他却脸红筋涨,两撇浓眉立即翘起来,像个凶悍的福娃娃。 我一乐,笑出声了。 他气急败坏:“还不快滚!” “哦,告之你一声,过一日我还要去凡尘的。” 他跳下床蹬蹬两声走过来,一把将我提上阁楼,“你是不是麻烦精转世?是不是命中带着天煞?把华樘招惹来,还想把凡尘的鬼怪招进门?我只是暂替镇山神君一位,并不想因你招惹满身腥。” 华樘招谁惹谁了,整日被人嚼舌头。 “华樘如今不是与我们一条心吗?” “你懂什么?”他眉心不展,焦灼道:“也罢,与你多说无益,总之我在山中,你就不准乱来,少给我惹麻烦,待赤鹿回山,一切就随你便。” 这话唯能从我左耳入,再从右耳出。 “要不然我们打一架,你把我打死,我就听你的。” 他见我似一块不可雕的朽木,退了两步倒在床榻上,捂着额头:“你走吧,我不想与你说话。” 我多事上前一摸,他烫的像块烙铁,怕是在头上打个蛋都能熟。 我从旁端起凉水淋湿软垫放在他额头,被他一掌打飞在地。 “挨腚的物件也来碰本神君的脸?” “这回不仅挨腚,还是蹭地的物件了。”我拾起软垫再次按在他额头上,“兄台,你整日凶神恶煞的累不累?” 他脸色一变,斜眼瞪我:“不凶何以树威严?” 此话不通,他如此如狼似虎,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狗屁威严,倒感觉心性与胖胖不相上下。 我又不顾他喋喋不休给他灌了两口凉水,他被呛得够呛,边咳边骂,险些断气。 这下他咳的脾气也没了,边喘边望着房梁:“见到赤鹿了?” “恩,他过得不大好。”与其说不大好,倒不如说有点惨。 “那是必然的,他三番两次顶撞天帝,此前已被贬过一回,如今还不吸取教训,活该。” 看来他与天帝果真有私仇,怪不得那日在九重天上问起华樘,他却嗫嚅不言。 可赤鹿头脑清明,何以要和天帝结下梁子?即便不交好,按照他的脾性也不会当面顶撞。 再多问,他却重重咳起来,床边红烛也随之闪烁不定,门外又是溟蒙。 他怪可怜的。 我问他:“你私下都直呼你爹为天帝吗?” “想我叫他一声爹,还要看我心情,你与鲛帝形同陌路,你又怎么叫他?” “心情不好喊他王八,心情好了喊声王八爹。”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眉头终于一展。 趁他心情好些,我借机问:“那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谁想他勃然大怒,把湿漉漉的软垫拍在我脸上,还不忘纠正:“什么叫毛病?本神君这叫身子弱!” 看来是我顾虑太多,如此一个生龙活虎的神君,发点病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