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若木鸡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 回想没有赤鹿消息的这些天,我也自问是不是算错了人头,腿上的伤痕被我反复掐算,的的确确是杀了他四十五回。 但眼下他在我面前,事实胜于雄辩,的的确确是漏掉了最后一世。 如今再往前推算,应是当年宫中的小皇子并没有夭折,他活下来也长大了,后来剃度进了阿兰若寺变成了斯年。 眼下赤鹿伸出手,我以为他想要回玉佩便将它递上,可他大大方方牵住我的手,将我拉上岸。 “这不值钱的物件,竟让姑娘趟了一回浑水,真是该死。”他侧头对小童轻声道,“回去还是要打你屁股。” 我心如鹿撞,唯恐被他摸出脉络,连忙抽回手,“金玉银石,天下财物,哪有不值钱的道理。” 他回道:“姑娘没看见吗,玉面上有两道划痕,否则光润透亮倒是可以做成饰物,也不会落得要做成一枚玩物,一文不值。” 话到此处,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笑颔首。 他褪下外衣披在我肩上,指着水岸阁楼,“现在深秋时节,你这样会染上风寒,不如到我家酒楼驱寒后再走吧。” 那阁楼落在湖上,走过一条延伸至湖面的长桥才得以进入,楼头悬着一张黑匾,写作井楼二字,阁楼内中空,上通天井,下通湖水,确像一口大井,夜里楼中还有不少酒客,边饮酒边在楼中垂钓,女眷则捏着鱼饵往水中撒,欣赏乌鱼争食。 他领着我在天井下的阑干旁坐下,却端了杯热气腾腾的姜茶来。 “烈酒才是驱寒的好东西,你这是酒楼,却不给我酒喝?” 他将姜茶推至我手边:“女子饮酒乱性,惹出事就不好收场了。” 我呛住,想起旧时琼花宴,忙不迭的干咳,转身望向楼中的一方湖水。 他转身去了别处,我又以目光悄悄追上,见他一时走一时停,一时靠在墙边与人对酒,时而听教,时而点头,偶尔也会莞尔,看上去谦谦有理,八面玲珑。 他如今应该只是寻常人,不为官场所向披靡,更不必为师嘱劳命奔波,再没了奇装异服,一头乌发只用一根黑带挽作高髻,素衣外披,衣上点缀零星赤金绣花。 在我眼中,最普通最常人便最像爻山赤鹿君。 不知是谁投下一大把鱼饵,水中的鱼争相夺食,激起浪花,他忽而扭头望向水中,又目光拔升,隔着天井看向我。 楼中似乎有空鸣回响,我遽然想起过去的某一日,心口一阵绞痛。 这并非我矫情的说法,是真正撕心裂肺的绞痛。 “我煮的姜茶这么难喝?难喝到你要发抖?”翠衣小童不知何时坐在我身边,“你脸上是水还是汗呐?” 我强忍着痛,挤出一丝笑,“你不怕我了?” “不怕,先生方才说水鬼不长你这样。” “那他打你屁股了吗?” 他情绪猛然一跌,“先生说今天远客到,不打了,但以后要补打。” “你家先生叫什么?” 他陡显一个鬼脸,五官挤在一处:“我知道我知道,后面你就要问,先生是哪里人?家中有几口?婚否?对不对?我每日都要被问上几回。” “错了,我只问他的名字。” “你真无趣,先生姓温名舒没有字,”见我不语,他忙不迭的一口气说完:“本地遥城人士,未婚家中两口,我算一个,我是此楼大名鼎鼎的门童。”话毕一脸期待向我看。 他这样子倒是有点像胖胖,前一刻还是狗都嫌,后一刻却装乖讨巧。 我笑他:“你这句话背了多久?就是准备着被人问的吧?” “是用来换糖吃的,姐姐们会带糖来打听先生的事,我回答了就能吃,嘘……先生不准我吃,他……先生!”他窜起三尺高,撞得我手中姜茶全撒了。 赤鹿神出鬼没,侧靠在一旁的梁柱上,笑里藏着刀,“怪不得你近来一直长虫牙,都是出卖我的报应,去后厨嚼茶叶。” “又嚼一把?” “一碗。” 小童哀嚎一声走了。 他缓缓走来,坐在我身旁,“我们酒楼卖星星卖月亮卖酒卖茶卖乐子,就是不卖消息。”他盯着我,像在告诫我。 我试图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又温柔笑道:“姑娘身上还湿着,需要找个地方换件衣裳,今夜可以在这里住下,有上房。” 他如此好心,可是,“我有难言之隐。” 他侧耳,“说来听听?” “我没钱。” “哦。”他猛然站起来,双手背后,“那就不送了。” 我靠。 我悻悻然走出了井楼,失落中腾升出一丝欣喜。 又心里琢磨着,倘若这是赤鹿的最后一世,我不该再参与他的人生,生死由他,不该由我。 何况我答应过斯年,再也不缠着他了。 这日我气吞山河的远行,走遍了附近的城镇和村落,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想到人生哲学,终于感受到天地之大,人不可以只局限于自己的欲念,但是,五日后我又不可救药的想到他,灰溜溜的回到湖岸,选择在湖心住下了。 这湖宽阔却仍有尽头,有尽头便显得不太寂寞。 我夜里追乌鱼群,随桃花水母四处飘,白天就游到井楼天井下的一方湖水里,从那处偷偷窥视楼中的一切。 赤鹿常常于清晨独立在阑干旁,他独处的时候静的像一块磐石,半个时辰也不动一下,更摸不透有什么心思,可一旦有客到,他又恢复往日风采,笑面相迎,他的笑真乃世无双。 我最初被他所迷,大概也是因为他的笑,他不笑时,我喜欢他一副皮囊,他笑时,我就喜欢他。 我偷窥了有一段时日了,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来,他这一世果然没有仇家没有牵挂,只是一座临水阁楼的当家人,每日就是吃喝拉撒迎客发呆,挺好的。 这日深夜,我与水母玩乏了,便悄悄从天井下浮出,仰躺在水面上看天上的星河,这一景极致梦幻,天井中小小一方天让我想起爻山。 望着望着我便睡着了,待我醒来竟已是拂晓天,阁楼高处有人影移动,惊的我一个猛子扎回水中,我悄然观察,竟发觉那人是赤鹿,他移步到平日独立的阑干旁,这一回目光犀利,一路下沉,直逼入湖中。 我惊了一遭,往深处潜,隐约中见他转过身去,却喃喃自语:“胆小鬼。” 这夜天色溶溶,银月如盘,樽前月下的酒客异常多,他们在楼中谈桂花论仙娥,又往湖中抛点心。 我捏来一小块尝,酥皮里裹着五仁与肥猪肉,天啊,丧心病狂。 阑干旁的有几位姑娘盘踞在赤鹿身旁,这边扶肩,那边捏手,他却好像毫无察觉,与人有说有笑,酒杯更是你来我往。 看着叫人生气又妒忌。 我含上一口水喷在他脸上,姑娘们吓得跳起来。 “这玩笑可过了,怎么对温老板泼水呢,是谁?还不快出来道歉。” 楼下一大胖子指着湖水,“是湖中来的,是鱼吐水。”众人纷纷回应,“能将一线水吐至小二楼,必定是条大鱼。” 姑娘们又附和,“这鱼缺德透了。” “一个人最坏能有多坏?一条鱼最坏又能有多坏?”赤鹿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水,他垂目望着水中,目光竟直接落在我眼睛上。 他莞尔一笑,“有本事你再吐我一回。” 我心中发笑,鼓腮又喷了他一脸。 楼中陡然一片笑声,他却丝毫不恼,兀自勾起单边嘴角,又抬手拍了两下,只须臾后一片涛声,阁楼外沿坠下一片铁索网,将阁楼内外的湖水分隔。 赤鹿手持一根钓杆,那钓杆很是渗人,鱼线有一指粗,线的另一端是一枚手掌大小的黑钓钩。 “这条大鱼,就作为中秋夜多余的乐子,大家一同钓它,谁能钓上来,我就请谁喝酒。” 一呼百应,众酒客起哄:“早想与温老板比试比试,今日就看各家能耐了。” 好家伙,想瓮中捉鳖。 须臾之间,水面就抛下数十只钓钩,不懂事的乌鱼嗅到鱼饵纷纷咬钩,鱼钩三两起钓,楼中传来一阵欢呼又一阵唏嘘。 我正想着凡人愚钝,怎知一转头,便见赤鹿的钓钩在我脑后,那钓钩上没挂鱼饵,却像长了眼睛,猛然朝我面门刺来,我猝不及防的抬手挡,鱼钩便十分不客气的刺穿了左手。 我挣扎的厉害,水上面传来一阵惊呼。 “温老板好本事,拉上来瞧瞧!拉上来瞧瞧!” 鱼钩像兽嘴将伤口咬死,鱼线那头的力量变得极大,用冰刀竟也割不断,几个来回之下,它几乎要将我拖出水面。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旁侧游去,双手牢牢抓住铁索网,鱼线那端发了力,左臂上一阵钻心的疼,鱼钩在上面撕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从手背蔓延至肩头,一时皮肉翻飞,鲜血如烟在水中蔓延开,乌鱼嗅到血味也纷纷游来。 那鱼钩脱开先在水中绕了一圈,后又朝我刺来,我刚想躲,这回它却猛然垂下头,没了生气,终于被收回水面。 只听好事者问:“可惜了,好端端怎么失钩了?” 赤鹿默了半晌,却答:“罢了,饶它一命。” 四周铁索网缓缓收上水面,我迅速钻出去,直到游回湖心才敢喘上一口气。 彼时手臂上的伤口竟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血一直淌,火辣辣的疼,有一处竟能看见森森白骨,鲛族的自愈能力仿佛顿时失效了。 我游向对岸,拔了一根柳枝,拨叶洗净,将左臂上下捆了个扎实,一时也只能如此了。 万万没料到,他不像卫题潇也不像斯年,他的如此手段令我暗暗心悸。 隔着广阔的湖面回望湖中楼阁,那华灯高处似有一个人影,正凭栏朝这边望。 我倒退数步,藏在了柳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