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薛老板没有妾,妾是没有,妻却有七个。 要不我怎么说他不是好东西呢,翌日清晨他便登门南房,一头奔到我门前,带着一桌酒菜,两个楠木盒,里面躺着一对翡翠圆镯。 “我那七个夫人都是平妻,没有高下,我一向一视同仁,倘若你愿意,珍珠玉石绝对少不了你的。” 我斜靠在桌边,把腿架起来,他的视线就移向我赤/裸着的脚踝。 “既然没人做正妻,为何我不做?” “这个……我与太守大人的长孙女一早就订了亲,明年她就要来的,我知道论辈分是你们大,但她好歹是太守之女,要给些薄面,正妻之位要留给她,你要是愿意……”他小眼咪咪,不安分的手油腻腻的摸上来,被我一巴掌打的通红,“哎呦呼呼……要是愿意留下,我让你做平妻里的大。” 我垂手扭弄鬓发,学猫眨眼:“要我做平妻也成,你先把她们休掉。” “这可不大好,那七个也不好对付,”姓薛的将我的双手拢在胸前,窃窃私语,“你就委屈委屈,等风波静了,我把那七个贬作妾。” 我抬手将桌上楠木盒往他面前一推,“滚吧。” “什么?” “给我滚蛋!” 他见我认了真,面色陡绿,灰溜溜的退到门槛处。 所以男人都是种玩意儿?死鬼爹当年也是这样骗我娘的? 如此想来,赤鹿必然不是这众多男人中的一个,至少不是这一种。 我刚凝气躺到床上,门外突然扑来一个黑影,重重压在床褥间,与我和被褥缠在一处,竟然是姓薛的折回来了。 他近乎是凶神恶煞的把脸贴上来,“老子还没见过你这么硬的娘子,老子先把生米作熟,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抓住他两臂,蹬腿就要攻其下身,却听见门外一人洪亮道,“薛老板,当心热豆腐烫嘴。” 姓薛的身板僵硬,连忙捋平衣袖坐回桌边,还扶头装病,“温老板见笑了,这年纪大了,哎呦呦老眼昏花入魔障了。” 赤鹿不等回声单手推门举步进来了,仿佛没看见此间景象,只兀自说着话。 “我来是想问一句,昨夜的酒还有吗?最烧喉的那一种,在下嘴馋,还请薛老板海量。”说罢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给他。 姓薛的不敢接,弯腰,作揖,竟就飞快的走了。 我平躺在褥间,侧头瞪向赤鹿:“我本可以教训他一回,你却给他台阶下,你也坏透了。” 他笑了一声走到床边,伸手将我凌乱的额发拨开,指尖又移到胸前,将我半开的衣襟合上。 “我知道你要教训他,你一脚踢下去,大家睡大街倒也无妨,可若是这一脚踢的不好,还可能要睡大牢。” 余话不要多,说到底,他就是毫无侠义,连丁点怜香惜玉之色也没有,这就只是个温舒,不是赤鹿。 “他要是来真的,我就不能揍他吗?” “不能。”他垂手揉我的头,“因为我会揍他。” 薛老板的老脸丢大了,这回趁夜送了两竹筐酒来,怕是想来堵赤鹿的嘴,那里头还有几瓶贴红标的花酒,是用以孝敬我的。 揭开花酒,酒气中腾出些不寻常的香气,可谓是气息沁鼻。 我刚想尝一口,赤鹿却按住坛口,他垂头嗅了一嗅,笑了一声:“呵,曼陀罗花酒。” “有什么不寻常?” “这花是用来做蒙汗药的,听说过蒙汗药吗?” 我摇头,他不再解释,只将手中酒坛递给我,提着花酒倾到池中去了。 丑时雪停,却有黑云飘来避月,门庭里外一片阴沉。 不多时门外就传来细细的踏雪声,那人举止小心,似乎每走一步都憋着气,好半晌才挪步到门前,又悄无声息侧身进来。 彼时我正趴在房梁上,垂头一望,好家伙下方一颗又圆又秃的头顶,啧,还真是姓薛的。 他走到我床边,先是隔着床帘轻咳了一声,见没有回应,就揭开床帘把脑袋探进去了,我滑下房梁,鞋底对准那椭圆屁股,一脚将他踹进床帘。 只听他惊的大叫,声音却瞬间萎下去。 帘内飘出一声笑:“是什么样的急事犯得着薛老板夜闯门户?” 薛老板又大叫一声,从床上滚到地上,面目狰狞的望着床。 赤鹿以三指勾开垂帘,他倚靠在床框上,挑起两条直眉,“嘘,是我,不是鬼。” “怎么……怎么你……” 赤鹿盘腿坐正,痞笑道:“如果不是我,还不知道薛老板夜半会摸上谁的床?” 多亏赤鹿入世,见识过凡人下流手段,早知这厮色胆包天,听说他七位夫人当中,就有六位均是被生米做成了熟饭才不得已嫁来,如今竟然还想着故技重施。 这还不止,不知赤鹿使了什么坏,那七位夫人竟踩点赶来了,冲入门对着薛老板一顿掐耳捶头。 “不要脸的老东西,又想故技重施!看我们不卸掉你的脚趾头!” 姓薛的招架不住,老脸又涨又红。 赤鹿一脸无辜,天真烂漫的相劝:“夫人们多有误会,这房唯我住着,薛老板怕是长夜难眠,来找我谈心的。” 那群母夜叉打量屋中,虽不尽信,却也没瞧见别的人影,只得咬牙切齿拽着姓薛的告退了。 我爬下房梁,“白脸红脸相继被你唱了,大乌龟吃了亏也只能哑口无言,这招妙。” 他一闪一闪眨眨眼,“所以说,未必需要打打杀杀,两败俱伤。” “正是正是。”我跳上床,坐在他身边,他起身要走,我拽住他,“这么晚了,先生留宿吧。” 他眨巴眼,“那你呢?” 我麻利的一躺,拍拍床褥,“你睡东我睡西,中间还能夹三个人。” “那可不见得,我走了。”他将我下巴用力一捏,捏的上下唇挤到一处了。 屋中空荡荡,我独自躺在床上发呆,被褥和空气里有他身上的味道,一点点酒味一丝丝香甜,闻一下就能上瘾。 抱着他抱过的东西,就像抱着他,抱着他,我便能睡个好觉。 夜如水,真好。 翌日午后我跟着赤鹿出街小逛,一路备了些细软和食水,打算趁着日暮出城。 正在这一整天中,薛宅内正发生惊天变化。 打点好一切,我们便回到薛宅与众人汇合。 往日通往薛宅的大道上人流如梭、车水如龙,可彼时却异常清净,被一片橘色落霞衬着,像被刀剑肃清过。 这不同寻常,赤鹿也有所感受。 我们满腹狐疑的敲开薛宅后门,管家爷如前几日谦虚的作揖,拎着我们往南房去,看上去大宅门一切寻常。 不寻常的是,路过前厅时,薛老板正与七位夫人排排坐,皆是投来目光点头一笑,笑的一个谦逊得体。 像是装的,又像有诈。 还不待我们猜疑,管家爷便足下生风,飞快的跑开了。 从风雨长廊两侧跳下七八个青袍圆帽的青年,一人抱一个盈满的木桶,劈头盖脸的朝我们泼下来。 是一种酒水,却腾出刺鼻的气味。 迎面奔来一个身披金黄大褂的长须道长,另一头堵来墙似的官兵,为首的是一个官帽盖顶的大官,浩浩荡荡将我们围剿其中。 道长还没开口,大官先开了口:“大胆妖孽,潜伏湖中多月,又毁屋害人,还想继续窝藏城中,看我今日不把你拿下!” 道长急的跳脚:“大人!那是我的词!”又气定神怡,举起手中铜钱剑大喝一声:“孽障!现有雄黄酒在身,还不快快显灵!” 我与赤鹿齐声抱臂冷笑。 道长面色茄红,退了两步,铜钱剑对着长空一顿乱刺,几个弟子绕着我们摇头摆尾的念叨什么,与几十年前在卫题潇府上所见的如出一辙,简直师从一人。 这行当多出骗子,这城中多出傻子。 想必那日在湖边,官府与众人将我当作了潜伏人间的妖孽,又以为是我施法毁了井楼,林林总总的罪状都贴在我脸上,薛老板八成是因此前的事怀恨在心,在外又听到风声,就忙不迭告去了官府。 回神时那道长已耍完一套剑舞,那把铜钱剑又对着我眉心捅,我将它夺来,对折掰弯,他向后一退,震惊道:“好大的一股怨气!” 赤鹿对大官作揖,“大人,是人是妖你也看到了,我看是场误会。” “绝非误会,当日有数十人看见这女子长着一条碧绿的长尾,且在湖中闭气不出。我城中出了妖孽,若叫人传到上京,岂非我朱纱不保?她是你楼中酒娘,你如今袒护,就是你私养妖物,谋害苍生,老子连你一起抓!” 我想开口辩驳,赤鹿却面色平静,对我道:“算了,多说多错。” 就这样两人扣上脚镣手镣迎着众人目光走出了薛家宅子。 我是触上了多大的霉头,逃过上界入狱,逃不过下界坐牢, 进了牢狱,我依旧愤懑难平,他还在安慰我:“当朝讲究证据,若不能逼你现身,自然就会放了你,倘若你动手伤人,那就说不清了,罪名也就自然压下来了,何况我不会打架。” 冷静如他,最后一句才是真理。 夜里枕的是一张黑漆漆黏糊糊的草席,我无意入眠,坐起来回头一望,赤鹿正坐在小窗下的月光里,闭着眼休憩。 我想起喜欢打坐的斯年,继而回忆翻涌,想起许多事。 “我从前也是在牢里认识你的。” 他缓缓睁开眼,好奇道:“那你我为什么入牢?” “你,我不知道,我,喝酒呗,乱性呗。” “你乱性在先,我却娶了你?” 我点点头:“人一旦有了感情就窝囊的不行,你才不在乎。” “倘若我乱性在先,你还嫁吗?” “嫁,打断你的腿再嫁。” 他扶胸长叹,“还好只是上辈子。”他逗我,装模作样怪可爱的。 牢狱里再没了旁人的叨扰,唯有我和他肩靠肩坐着。 我与他说起许多事,说起娘的死和爹的绝情冷血,多年来,这些话我偶作为自嘲一提,但从未与人细细说起。 我也不愿让人将这一切当做谈资。 但此间旧伤我可以告诉赤鹿,总之这一世过后,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不必太担忧。 他平静中听着,没有一句回应,只是不知何时开始侧头看着我,眼中似有些怜悯。 我连忙道:“我不要你的安慰,只是不平事太多,不吐不痛快。” 他抿嘴笑了笑,抬手摸我的头,一时也不说话。 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遗落街角的小狗狗,但,是一只万分温柔的小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