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常前文提示:碧绾青就是卡索,但罹天烬尚不知情。 *** 拐进一个雪山隘口,百丈冰幕赫然擎空。罹天烬收缰勒马,驻足远眺。神冰绝壁,蔚为壮观,好似苍天由此倾覆,排山倒海,一泻千里,却乍然凝固于此刻。 这般鬼斧神工,斩九州,阻乾坤,一川当关,万刃莫开,堪称洪荒造化。此壁之后便是那魂牵梦萦的所在——刃雪城。赌景思人,倍添惆怅,罹天烬思绪万千。 昔年战火连绵,亡命天涯,峰峦如骤,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无归路。望神都,玉殿琼楼,万里帝王家,不过是梦里繁华。 虽说离乱人不如太平犬,落毛凤凰不如鸡。但那时做个逃亡皇子,樱空释(罹天烬的前世)却是满心欢喜的。卡索的诸般好处——待人无微不至,律己无处不严,自不必详说,而最让樱空释刻骨铭心的,却是他首次开刃染血。那样一个温雅宽仁的端方君子,连只蚂蚁尚不忍踩死,竟为救自己怒而杀人。那时候樱空释便心意暗许,即便自己堕入泥沼,万劫不复,又夫复何求?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夙夜难寐,那人登高望远,眼中却满是潇潇无边深秋雨。每每此时,樱空释便也会涌起无边的无力和酸楚,他知道,那人心中所念必在千里之外。可是故国不堪回首,战祸几时得休? “哥,我们还能回家吗?” “……能,而且不会太遥远。” “待罢战息兵,我们便可回家了?” “待四海立心,生民立命,开太平新世,我们才真正有可归之家……” 那时除了卡索,樱空释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心没肺、不以为然,然而卡索这几句憧憬之语却多少引起了他些许美好遐想:“那新世是什么样儿?” 于是,樱空释便看到了虽隔两世,却至今记忆犹新的画面: 那人抬起头,遥望苍茫大地,侧影坚毅而柔情,碧瞳里映着万水千山,却仿佛与某些如有实质的灼灼之物对望。只听他说: “——它是立于孤岸,跨越瀚海,梢头在望之翘首归帆; ——它是登上险峰,衔吞远山,金光初绽之喷薄朝阳; ——它是堕入尘寰,斩获新生,坠地在即之躁动腹婴……” 不知为何,卡索睫毛轻颤垂眸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转过头,一双凝眸深深注视着樱空释,像潋滟深藏的潭水,一瞬间竟让樱空释怦然悸动。卡索保持着这份凝视的坚持,沉静说道: “它也是……心头的朱砂痣,梦里的白月光……” 仿佛被什么揉捏到了最柔软的心尖上,那一刻,樱空释宠辱皆忘,血脉沸腾,心头剧震,胸腔里不由分说地掀起了滔天巨浪,可以毁天灭地,可以翻云覆雨,可以生死不计。等他从澎湃的心潮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脸庞。 这便是痴心妄想的开始,从此樱空释越发走火入魔,直至不可收拾。一切都脱了轨,乱了纲…… “心头的朱砂痣,梦里的白月光……”罹天烬喃喃重复着。此时此刻再忆及此语,当真恍如隔世,几度秋凉。那时的烈涛依然不息,却仍旧找不到自己心头的“朱砂痣”,梦里的“白月光”。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万载潮歌,千秋繁华,如梦一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唯有朱砂痣丹红依旧,白月光银亮如霜。 纵然锦绣在胸,也抵不过世事无常。罹天烬不明白,倘或置之死地可以后生,那么自己与卡索几番生死却为何单单不见朱砂点绛,水月成双? 不知何时,风雪骤起,狂暴地抽打着天地。脸上被扎得生疼,罹天烬出窍的三魂七魄终于归了位。他仰天呼气,拉出长长白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顿时警觉起来。这风雪来得着实蹊跷,势头强劲得邪乎,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隐隐嗡鸣。散落身前身后的几个火族勇士已被雪幕遮得只剩残影。他禁不住担心起碧绾青,回头寻找却只见白茫茫不分天地,哪里还找得着半个人影? 正要拨转马头去寻,突然一股气流的前锋已从背后扫到了脖颈。瞳孔骤缩,罹天烬双腿猛然聚力,身形倏而跃起,腾空翻滚。那无形气流擦着他的衣襟削过,风驰电掣,如刀如刃,眨眼的功夫齐齐削掉了他一绺头发。周围不见人影,只听到一片人仰马嘶,似乎所有人都遭到了同样的攻击。 罹天烬险险躲过一劫,甫一站定,四面八方又传来兵器嗡鸣。被雪粒子打得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张开全身上下每一寸毛孔,感受四下里危险的躁动。 周围血腥味直冲鼻息,嗡嗡弦鸣越来越近,越近越快,越快越响,空气似乎早已被千刀万剐,体无完肤,无数像刚才一样的风刀袭天卷地围剿而来。罹天烬陡然张开幻力屏障,众多风刀兜头砍下,犹如泰山压顶,幻力场顿时火花四溅,电光乱窜。这幻力屏障虽能抵挡一时,但若要杀出重围,却束手束脚。 罹天烬不堪重荷,被砸得膝盖一软,单膝而跪,胸腔气血一滞,一股咸腥从喉头晕了出来。 “绾青!!”心脏蓦地一缩,莫大的恐惧感渗入四肢百骸,罹天烬脱口而出。这神力之强,前所未见,纵然是他驰骋沙场多年也徒剩招架之功,何况碧绾青乎? 绾青不能出事!若救绾青,必须突破风刀! 这个信念仿佛给罹天烬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力如泉涌,豁然睁眼,再不迟疑。一只手顶住幻力屏障,另一只手往腰际一摸,手腕一抖,“苍啷啷”长剑出鞘。幻力屏障顿时碎成火星,转眼散成飞灰。风刀形成巨大的漩涡,倾盆而下,罹天烬足尖一点,拔身而起,一飞冲天,迎着风刀龙卷,挥动长剑。火花剑光在他周身撞成了璀璨的烟火,转眼间全身上下添了无数血口,血雾乍起。 罹天烬杀红了眼,顾不得满身血污、伤痕累累,手中赤炎剑龙飞凤舞,耍成了一片夺目的红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即将力竭之时,面前厚如重絮的风雪,势头顿减,风刀骤停,眼前拨云见日,他终于拼着玉石俱焚,冲出了风刀龙卷。 罹天烬身形一歪,从半空中摔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撑起身子,他举目四望,血染大地,遍地残肢,有人的,有马的,都已经辨不清模样。 “绾……”甫一张嘴,声音就哑了,胸腔被绞挤得喘不过气来,眼眶又酸又热。罹天烬深喘了一口气,堪堪站了起来,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便在此时,异变又生。 空中闷雷大作,头顶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云涡,把雪粒子和风刀都吸了进去。就在云涡饱胀得几乎要撑暴的时候,一张巨大的神力刀网从云涡中孕育而生,铺天盖地地轰然砸下。罹天烬怔怔地看着刀网从天而降,却傻了一样动也不动。眼看刀网就要将他搅成碎肉,他却极其平静地闭上了眼。 突然,几声金石铮鸣刺破云霄,直入苍穹,余音袅袅。刀网兜落之势戛然而止。似是驯服的怪兽,在琴吟中静默窥视着。 罹天烬陡然睁眼,寻声望去。只见碧绾青坐在不远处的青石上,腿上架琴,十指行云流水般起落揉拨,铿锵之声如同阵阵龙吟。而碧玺依旧低眉顺眼地侍立一侧,对面前惨状视若无睹。 罹天烬方才“生亦何安,死亦何苦”的一念作死痴傻终于瞬间蒸发,一肚子凄风苦雨化作艳阳高照,几乎要跪地大拜——谢天,谢地,谢四方诸神。他几个腾挪,便落到了碧绾青身侧。 碧绾青双臂一震,起手按弦,残响归拢。气力消耗过大,他额头又见了汗,弯下身子,捂住胸口。 “绾青,你没事就好!”罹天烬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矮身伸手,便想去扶碧绾青。 碧绾青单臂一抖,当场抖落了罹天烬的手,闭着眼静静调息,毫不理会罹天烬。 罹天烬也不计较,装痴装傻,装作啥也没看到,厚着脸皮锲而不舍地再次伸手要扶。碧绾青额头青筋暴起,一把推开罹天烬。这次用力过猛,罹天烬被推得重心不稳,重重跌坐在青石上,愣愣地看着碧绾青。 见自己下手重了,他身上还有伤,碧绾青心头一疼,那手不由自主一抖,欲抬未抬,将伸未伸,最终还是狠心放了回去。 半晌,二人谁也没开口,似是质问又如僵持,还透着些许无话可说的痛心。 碧绾青苍白着一张脸,阖目了片刻,嘴唇轻颤,只说了几个字:“是我错了吗……” “绾青……”罹天烬手足无措,心如擂鼓。 “我几次三番保你性命,可是你依然觉得生不如死吗?”碧绾青放缓了语气,却难掩无力的挫败,失望的无奈。想起自己为救樱空释重生,率领一众精兵强将远赴幻雪神山,牺牲了片风、辽溅、星轨,逼走了星旧,才终是达成所愿。后来拔魂之刑,自己以命相抵,方能换他逃出生天。为了让他爱惜生命,自己甚至冒着诈死之计被敌族发现的风险,一直吹奏一叶竹笛。时至今日,自己以肉体凡胎、残病交加之身,只身赴险,也不过是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这一切在他眼里却全然无足轻重,他居然还想死?想到此处,碧绾青悲从中来,越发痛心疾首。 “我没有!”听到此处,罹天烬没来由,心头火起,反口争辩道。 “那你方才想做什么?”碧绾青不待他继续分辨,苦涩说道,“我视若珍宝的,你却弃如敝履?” “不是!” “你这样自轻自贱,让我情何以堪?” “我说了不是!!” “到头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脑子一热,失而复得的狂喜,无可辩驳的焦躁都汇成了感情的狂潮。未做思量,先已行动,罹天烬已经一把拉过碧绾青,箍在怀里,一手钳住他的后脑,不由分说吻了上去,仿佛要用自己的嘴堵住那些伤人的话,用热烈的吻证明自己的清白。 唇齿交缠,难舍难分 ——窒息般的深吻。 当碧绾青回神的时候,二人已经拥吻了许久,自己居然一直在迎合。 怀里的人陡然一僵,罹天烬这才慢慢放开了碧绾青。 这次换碧绾青不知所措了,他尴尬地抽离了身子,避开罹天烬的视线,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幸好他的腿脚根本就不吃力,几乎就是摆设,否则此时他一定僵成活跳尸。 罹天烬依然不依不饶地攥着他的手,不让他挣脱。一双赤瞳大放异彩,灼灼生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我……”碧绾青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张嘴便词穷了。 “你不是说,新世就是‘心头的朱砂痣,梦里的白月光’吗?如今我找到了我的‘新世’,你可找到了?”罹天烬有些紧张地轻轻问道,手上却攥得更紧了。 心头一惊,碧绾青慢慢抬起头正视罹天烬,仔细端详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才回过味儿来,方才大悲之下不做思量,以卡索的视角,说了卡索才会说的话。可是那些话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从哪个角度也不该完全暴露他的身份,罹天烬为何如此笃定他便是卡索? 罹天烬其实也很奇怪,自己竟毫无芥蒂地接受了碧绾青就是卡索这一事实,而且还接受地颇为顺理成章,颇为香艳旖旎。想来这种想法已存在了许久,虽然自己未曾意识到,但其实不知不觉中早已根深蒂固。只是今日机缘巧合下,以事实验证了而已。 罹天烬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几辈子都爱卡索爱得死去活来,怎么到碧绾青这儿就能改弦更张了呢?如今看来,其实只能更进一步证明自己在卡索这儿,陷得实在太深,即便他换了皮囊,自己依然矢志不渝。不过沦陷就沦陷吧,横竖自己心甘情愿! 见碧绾青一脸懵逼,罹天烬心尖上融化了一般,轻轻把他揽在怀里,把脸埋进他的颈窝,瓮声瓮气说道:“你的味道早已刻骨铭心,所以别再瞒我……” 顿时双颊绯红,碧绾青终于明白了罹天烬所指为何。这吻已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碧绾青满心里情思萦逗,缠绵固结,早没了嘴硬强辩的心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温柔回拥住罹天烬。 “如今我该叫你绾青,还是……哥……”颈肩处传来极力压抑着的哽咽,那一声“哥”沉甸甸,颤巍巍,又暖融融。 碧绾青动容不已,眼圈也泛了红,一边像过去一样抚着他的背,顺着他的毛,一边说:“卡索已‘死’,不能死而复生,如今我是碧绾青,以后也都是碧绾青。” “……”罹天烬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回去,乖顺地说,“好,以后碧绾青就是我哥。我哥就是碧绾青。” 突然想到卡索这凡人之体和一身残病,罹天烬顿时心疼得又上了眼,灼了心,正想问个清楚明白,只听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恍若天外来音。 “不干了,不干了!我说陛下,您和殿下谈情说爱我是举双手双脚都赞成,但您也别糟蹋我这‘单身狗’啊!在这儿卿卿我我秀恩爱,独叫我一‘小太阳’蹭蹭亮,往哪躲啊!?”碧玺捂着脸,背着身,生无可恋地嚎着。 两人如梦方醒,像弹簧一样乍然分离,各自背身。这下好了,二人都心虚上脸,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碧玺悄悄回头,从指缝里偷眼一瞄,瞬间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气成一只炸毛的刺猬。他蓦地转身,恨恨一跺脚,掐着腰来回点着两人,啐道:“还杵成棒槌了哈?我说陛下,殿下,二位祖姥姥,您二位当这‘风刀血阵’是闹着玩哪?‘乾坤网’还悬在头顶上呢,咱仨这是要在血雨腥风里玩儿风花雪月,你侬我侬……嗯……嗯……” 罹天烬正被臊得无地自容,突然,这呱呱乱搡的“小太阳”便咿咿呀呀吐不出象牙来了。他抬头一看,原来碧绾青迅雷不及掩耳之下点了碧玺的哑穴。碧玺瞪着圆溜溜的大眼,张牙舞爪,说不清一个字,还依旧一副杀鸡抹脖的作妖状。 “童言无忌,不必在意。”碧绾青淡淡说着,早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优雅。他转手操琴,滑弦而起,铮鸣之声陡然激越,如排山倒海,逐浪成阵。 只见空中刀网骤然发光,忽又黯淡下来,几个闪烁之后,刀网像融在清水中的月光般,渐渐散落成点点星辰,最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风刀血阵乾坤网”是碧绾青当年亲自布下的,只能以弦乐控制,但是那时候他身负上古神力,以幻力操琴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而如今以凡人之身强行封阵,那便只能运气操琴,着实勉强了些。 一曲毕,十指压弦,碧绾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罹天烬连忙双手扶住他的肩,撑住他的身形。 “扑通——”身后传来麻袋扑地的声音。二人回头一看,碧玺到地不起,浑身抽搐,嘴角还淌了血。 碧绾青一蹙眉,神情肃然:“解穴。” 罹天烬一手护着碧绾青,一手解开碧玺的哑穴。 “陛下……有人……有人闯入剑冢……弑神剑防御大开,共鸣大盛!我……我快顶不住了……”碧玺伏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竟然有人找到了剑冢!”碧绾青大骇,定了定神,沉声说道,“碧玺你顶不住弑神剑的神力共鸣,不必帮我顶了,作速抽身。” “可是……陛下,您的身子……”碧玺像只大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却咬紧牙关不愿妥协。 碧绾青:“没事,如今血阵已封,不会顾此失彼。那剑毕竟认我为主,再强悍,也不会要了我的命。” 碧玺不做声,可是眼神都恍惚了。 碧绾青不再浪费唇舌,往碧玺身上迅捷一点,碧玺便晕了过去。随即周身经脉轰然巨震,强大的神力共鸣从头顶倒灌而来,震得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只能靠在罹天烬肩头强撑住身子,极力调息压制。 罹天烬不明就里,却明白此乃非常时刻,必要非常之忍,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深究不迟。他把碧绾青小心翼翼揽在怀里,生怕给怀里的人增加负担,心急如焚却依然耐心十足。 几息后,碧绾青阖目未动,轻轻说:“释,有人妄动弑神剑,上古神力不能被歹人攫取,带我和碧玺去剑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