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坏消息反正都发生了,还不如先让自己高兴一下。”
“倒也不错。”载湉笑道,“好消息是,奕劻的阴谋已经败露了。刚才李鸿章发了电报告知太后‘意军并非强悍无匹,三门湾绝不可轻易相让’。”
若桐哼了一声:“不可‘轻易’相让,也就是说该让还是要让咯?”
“谈不赢就得让,李鸿章的底线就是不打仗,否则消耗的就是他北洋水师的实力。”载湉冷笑,“可咱们的太后要是有本事在谈判桌上赢洋人一回,中国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朕想告诉你的坏消息就是,意大利已经找到了德国人撑腰,特使马迪纳的最后通牒已经交到总理衙门,要求咱们七天之内答复,否则便要炮轰天津。”
若桐不由悚然一惊,从他怀里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跟只会放放嘴炮的意大利不同,德国是真正能够支撑一场远东战争的政治军事强国。前世间接致她丧命的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总指挥官就是德国人。
强敌联合,武力威胁,七天期限,三门湾的局势当真已经危在旦夕了。
“那太后怎么说,奕劻被撤职了吗,谈判由谁主持?”
若桐刚一问出口,就见小梳子急忙忙从门口赶来,拜在他们榻前:“颐和园来人传话,太后娘娘突发头风卧病在床,请皇上即刻前去探视。”
突、发、头、风?这也太巧了吧?
若桐和皇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三观被击得稀碎的震惊神色。
只是载湉想的是,老天爷,别怪朕不孝顺,但这病来得如此恰到好处,真的很难让人不怀疑太后是在装病。
若桐想的却是,哈,这个时候装病示弱,岂不是将谈判的权利拱手让给了皇帝?我认识的太后是“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宁可跟外国人签不平等条约,也决不允许自己大权旁落呀。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匆匆更衣起驾,赶往颐和园。
载湉带着珍、瑾二人赶到颐和园的时候,仁寿殿已经灯火通明。
前来侍疾的后妃、太妃、福晋、公主挤满了五间正殿,外廊上则跪着闻讯赶来、听候吩咐的朝廷大臣。殿外的空地上则聚集着宝华殿的萨满,佛香阁的尼姑和尚,白云观的道士。
三教合一,一起为太后这“莫须有”的头风症祈福祝祷——办事不在行,演戏倒是很专业。
载湉全明白过来,眼中怒火大盛,简直要把昆明湖都给点着了。若桐见状,赶紧扯扯他的袖子,众人簇拥着他进到内殿。
慈禧戴着抹额,虚弱地躺在床上,拉着宗室里一位老福晋的手叹息:“奕劻真是愚不可及,亏得哀家那么信任他。”
屏风外边,负责谈判的总理大臣副手阎敬铭叩首道:“庆亲王背主忘恩已成定局,还请太后娘娘早作打算,重新委派亲贵主持谈判。”
这话一出口,在场爱新觉罗家的“亲贵”宗室们都是脖子一缩,妈呀,奕劻好歹也是常年掌权的人,他都搞不定的事,我们拿头去堵意军的炮舰吗?
“我看顺承郡王才干不错,老祖宗,奴才推荐顺承郡王。”
“啊不行不行,我才疏学浅,才疏学浅。娘娘,礼亲王乃是大贝勒代善的后人,是宗室里的长房,他才是最佳人选啊。”
一口大锅在半空中被众人甩来甩去,愣是没人敢接。半晌,阎敬铭小心翼翼地问:“太后娘娘,既然您凤体有恙,宗亲们又各有难处,是不是让皇上主持这次谈判?”
宗亲们顿时眼前一亮,对啊,还有个皇上呢,他们不想背的锅,皇上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结果阎敬铭话一出口,慈禧却没有回答,反而捂着脑袋连声“哎哟”起来,崔玉贵立马板着脸出来:“太后娘娘身体不适,你们跪安吧。”
阎敬铭一干谈判队伍里的人都是脸色一苦。按理说皇上已经亲政,这等大事,太后病了理所应当就该他主持。但您这“哎哟”、“哎哟”的两声,到底是放权,还是不放权呀?
我们要是帮了皇上,会不会被事后清算呀?
罢罢罢,你们神仙打架,我们凡人招惹不起,还是躲皇上远远儿的吧。阎敬铭看透了太后的想法,从此闭口不言,跪到角落跟宗亲们作伴去了。
至此若桐才对慈禧的打算恍然大悟。
越是老奸巨猾的人,就越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
慈禧以为载湉还是三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离了谈判组的帮助,肯定什么也做不成。这样虽然解救不了三门湾的危局,但至少可以把丢失疆土的锅甩到皇帝身上了。
殊不知,乙之□□,甲之蜜糖。他们准备了三年,就为了这么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载湉亦是难以置信太后就这么把谈判的事情甩给了他,一时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对太后甩锅的愤怒、第一次主持谈判的茫然、面对德意双强的恐惧、学了这么久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的激动等种种情绪交织。
正在怔忡之时,却感觉若桐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载湉回神,就见一只迷途的蝴蝶落在了仁寿殿廊下积着露水的栏杆上,正在没顶的积水中死命挣扎。若桐上前拈起那只颤抖的蝴蝶,置于掌心,看着它抖抖翅膀,重新飞起来。
竹丝电灯泡温暖明亮的光芒之中,她轻轻一笑:“我们的时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