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想着路上的劳顿已休整过来,故带着几个女儿到外头观景,十一虽生在淮扬却无缘饱览淮扬景色,现下正好弥补了遗憾,屋子里也需要再添置些器物摆件,衣服也要做新的。
慕容康担心又遇到乔玉郎之类的无赖纠缠,委派了三十来个兵士持刀护卫,三辆马车,数个嬷嬷丫鬟跟随,所到之处清街开道,威风赫赫,二里地外无人敢靠近。
先到绣庄量身选料,定柔对衣料没什么概念,完全不发一语,问了只说随便,任由母亲选择,温氏只好大包大揽,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凭是什么淡雅鲜艳都穿的出光采,定要她穿的脱俗超群给自己长眼,于是将新到的时兴的料子各色式样皆裁定一套,四季衣服各十来身,又选了些皮毛做披风和围肩,定柔眼睛一直盯着几样浅灰、石青、黛兰、缁色也不知是什么丝,伸手摸了摸,柔软轻滑,咧唇一笑,说:“这个给我各一匹,无需裁,我带回去。”
温氏微蹙蹙眉:“儿啊,以后可不兴穿道服了,你都还俗了。”
定柔低头搓弄着大拇指,小声嘀咕道:“不是给我的。”
温氏心知她要做给妙真观那些姑子,心头不大高兴,无奈应允,定柔又选了几样雪缎、印花香云缎和杭绸的面料,温氏好奇,她竟要自己缝制寝衣?
出了绣庄进了木器店,挑了几样茶案小几,又进了胭脂水粉店,而后到逛了自家修建的花坞,选了几盆建兰和云竹做盆景,又到瘦西湖的画舫上茗茶泛舟,驶入荷花丛采莲子戏蝶,到二十四桥看烟波,温氏看着女儿们乐此不疲,心情愉快,往年只缺了十一,如今膝下终得圆满。
出了画舫,见未至正午,计划着前晌逛景,午晌到自家开的酒楼雅间用饭,后晌去梨园包厢听戏,吩咐马车去盂城驿,那有一个瓷器店,店主和善,东西精致,价钱也比别处便宜许多,店主又逢节日必送礼到慕容府,前年元旦还亲送了一只羊脂玉净瓶,是战国时流传下来的古董,慕容槐甚喜欢,温氏便成了老主顾,听闻新进了一批定窑鹧鸪斑,正好给十一房中添作茶具,再选几个花囊,留作插花用。
定柔脚腕发软,胃府里空空如也,昨夜父亲宿在了拢翠院,早饭也在拢翠院用的,几个儿女自然作陪,跟着他们装模作样,没吃饱饭,她越忍越觉手心发凉,胸闷气慌,心下知道不好,却无法跟母亲明说,隔着马车纱帘,见到街市旁有卖酒酿圆子的挑担便喊住要下车,温氏与她同乘一车,问她怎么了,才知道要下车吃东西,温氏忍不住责备:“你是堂堂节度府千金,你爹爹是五州十九郡的统帅,素民称作土皇帝,这淮南人人仰视着咱家,一言一行都是标榜,怎能到那路边小摊吃东西,抛头露面,岂非自贱了。”
定柔委实不懂,一件吃饭的小事怎就闹成丢脸失节了?
只好继续忍着。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温氏忽见女儿双手抱肩,全身发颤,额头不停淌下汗,一摸手竟然冰凉冰凉,顿时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定柔看人都成了重影的,艰难地道:“你你生了我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吗?我不能挨饿师傅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温氏吓得手足无措,急急喊马车停住,掀开珠帘,让嬷嬷拿吃食进来,定柔抓住她的衣角,无力地摇一下头,嘴唇都成了白的:“晚了,我得先喝糖水。”
从酒楼用罢饭出来,毓娟、静妍和十五同坐一车,她们素常疏远玉霙,是以玉霙独自坐在另一车上,这厢毓娟三人正捏着嗓子发笑,毓娟笑的胸腔疼:“我说她学了一身乡下人的穷毛病,饭量大如牛,我的娘嗳,吃了三碗粳米饭,一整条鱼都进她肚子里了,顶我们三个人的,我看都看饱了。”十五笑的前仰后翻:“我看她就是个粗人!跟个村姑似的!”静妍拿绢子拭去眼角的笑泪:“你没见娘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也奇怪啊,她这么个吃法,怎地那腰身比我的还细,量身的时候你没听见吗,才一尺七。”毓娟道:“听说她前几日早早起来去厨房吃饭了,就着案板吃的,还跟婆子们说有忙了叫她,真是丢尽了人,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儿,整个粗使丫头,娘都气哭了。”静妍也道:“八成在姑子观给人家当使唤丫头来着,别是没吃过饱饭吧?也不知道她识不识得字,怕是个睁眼瞎吧,哈哈”三人又笑作一团。声音飘入前方马车,定柔头靠着车厢,眼中失落满满,心中已明白这三个一母同胞的不会拿她当亲姐妹,温氏在旁不停地抹着泪,突然道:“娘问你,那妙真观斋醮科仪,什么人都去得,姑子可曾教过你女诫和内训这些书,你时常在人前露面吗?那姑子们可否清白良贞?”
定柔转头看向母亲,目光如冷电,咬牙问:“你什么意思?”
温氏知道触动了她的底线,放柔声音,低头道:“为娘的只是关心自己的女儿,她花容月貌,锦绣年华,万不可失了名节,一辈子可就毁了。”
定柔后脊撞在车厢壁上,咚的一声,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眼中一阵阵涌上了热,她用力再用力地咬住牙根,终于将眼泪逼了回去,闭目枕在车窗边。
温氏已后悔了,手握着她的肩连连道歉,定柔推开她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一粒朱红的守宫痣赫然钉在冰雪般的肌肤上,泛着殷殷的色泽。
她冷然道:“这个东西是六岁那年师傅亲为我点的,我的师傅和两位师姑都有,你说的那些师傅都教我读过,女四书女论语古诗乐赋论语孝经春秋繁露道德经,甚至还想传授我医术,是我自己闻不得药味,别扭着不肯学,我师傅俗家时是中京安氏门阀的嫡女,且是独女,家严做过至德年间的首相,她秉性高洁,蕙心纨质,曾是名满京州的扫眉才子,是我天资不好,读的勉强,还有刺绣,缝纫,纺缉,我皆熟练。妙真道信徒稀少,又地势偏僻,素常打醮祭祀的寥寥可数,我自小长在二院和三院,师姑从不许我独自到前院去,便是有男人来,无心偷看了我,也会被我师姑打断腿脚,十里八乡的人没有谁不畏惧我妙清师姑的。至于其他,我的确不曾养尊处优,我初到妙真观那几年,流连病榻,人也呆呆的,是师傅一手将我调养出来,要我识五谷,勤四肢,强健体魄,我已有两年不曾尝过苦药的滋味。十岁那年本想受戒出家,终生为妙真圣女,一辈子纯白之身,是师傅再三的不肯,她从未想过要我长留妙真观,她说我应该有大好的旖旎韶华,要我唯父母之命为天。”
温氏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定柔苦笑,笑的比黄连还苦:“母亲,现在才想起这些吗?若我师傅她们果真如你想的那般,你这关爱到今时岂非太迟了?淮扬到姑苏那样近,整整十年,我都不记得我还有个家,还有爹娘双亲。”
语罢,叫停马车,起身出去,到后面与玉霙同乘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