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韵双腿一曲,跪在地上。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娘,你再可怜我一次,杂货铺子一直赊着,米缸这两日又见底了,尧儿不肯吃粗粮,囡囡上个月出水痘,到庙里请神人祈福得用五两,我急得火烧眉毛,到钱庄借了贷,四分利息,还有去年夫君乡试的十两盘缠,也是找友人借来的,如今人家三番两回催着要还了,我肚里又有了,四个月了,现在满街张着告示,说天家要下降,全城戒严,十步一岗哨,全是穿着甲胄的巡城军,端着明晃晃的长刀,日常采买都要盘查户籍和衣袋,连街坊串门也不许,那天我们巷子里的王二吃醉了酒,乱走乱晃,当场就挨了两刀子,肠子都淌出来了,这情形下我根本图不来活计,我今日能来,也是晾明了我姓慕容才走出来的,实在逼得没法子了才来求您。”
温氏握拳捶胸口,心酸的翻江倒海,咬牙切齿地忍着泪:“你个不成器的!过成了这般田地!老天爷,我作的什么孽!”
握着帕子捂口痛哭了一阵,想起定柔,把心一狠,抬眸,眸光如冰锋利刃:“这就是你要的幸福吗?啊?娘活了半辈子也没弄懂幸福是个什么玩意儿!愿得一心人,白首相濡沫,这都是话本子杜撰出来唬人的,你竟当了真,怪娘,没有看顾好你,成日捧着话本子看,只当你打趣时光,不知却害了你,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生生把你荼毒了,那戏曲里是一回事,生计存活又是一回事,什么两心相许,海誓山盟,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就能耗干你的血!一男一女到了一处,天长日久的过日子,敝衣粝食,穷阎漏屋,再美好风花雪月也消磨殆尽了,有多深的情义就有多深的怨怼仇忿。”
素韵被触到了痛处,泪水大颗大颗落在地板上,心酸道:“娘求您别说了”
温氏却打算趁此机会鞭策定柔一番,猛拭干泪:
“我温良意当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你外祖父做过嘉兴县丞,算得靡衣玉食长大的,那年你外祖突然卒中,家里一夜之间失了顶梁柱,所有的人情都冷了,我们被赶出了府邸,你外祖母没主见,原来家里的积蓄都瞒着被你大舅拿去花天酒地了,一家子栖身在驿馆,顿顿喝着白粥,你小舅才七岁,病了吃不上药,两个姨母也是软弱的,只知道以泪洗面,驿馆天天催着要房钱,街上的痞棍光天化日闯进来调戏只有我能改变这一切,我温良意仅有的,便是这如花似玉的美貌,早先老太君寿诞到过慕容府,在回廊上遇见你爹,知道他对我有心思,那时娘的意愿和你们一样,不愿意做小,要明媒正娶,要嫁得知心郎,可家里变故之后,所有人都变了一副嘴脸,你二姨定亲的人家来退了亲,你外婆打算将我许给一个商贾做续弦,好赚些聘礼,我才明白了,做人该怎么活!妻啊妾的,都一样,嫁郎,嫁郎,吃饭穿衣才是紧要的,进了慕容府,妻妾成群,日常龃龉不断,明争暗斗,虽说心里没有一日轻松,可好歹锦绣成堆,佳肴美馔,出去有高头大马车,回来有仆人围拥,你外婆他们也过上了衣食无忧,在淮扬的地界无人敢欺,生下你们是千金明珠的官小姐,若跟了那商户,现在你们就是贱商之女,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当男人都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东西,你拿他当心肝,他原是没心肝的,女人越是较真,越是伤得重,下场凄惨。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嫁,怎样藉着他让自己活得好,活得体面风光才是正理。”
定柔呆呆地看着地板,满腹沉思。
素韵擦着泪说:“我夫君宵旰攻苦,我信他终有功成名遂的那一天,我可以先苦后甜。”
温氏大大冷笑两声:“苦药渣子里焉能熬出蜜糖?呵呵,且不说姓卢的有无那个本事,这科举也不全凭着真才实学,得有靠山,没有你爹的扶持,你以为他会有出头之日吗,就是真有了那一天,你以为他还能专注一致对你吗?你熬黄脸熬坏了眼,便是那千嫌万弃的糟糠!”
句句如刀见血,素韵崩溃地手心捂脸:“我死了好吧?一了百了!”
定柔看不下去,辩驳道:“岂不闻梁鸿孟光归隐山野举案齐眉呼!”
温氏望着她,双眸闪着鄙夷,哀哀叹息一声,刚才全费唾沫星了,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时一个丫鬟急急跑进来,禀道:“四夫人,前头出事了!七姑娘在二门迎女客,谁知乔知府家的公子来了,也不避讳,混在女客里钻进了西仪门,上来就缠住了姑娘,还要抓姑娘的手,若不是秦嬷嬷眼快一头上去撞开了,当着那么多人,这会子姑娘的名节岂不完了。”
温氏眼中闪过一抹寒凝,起身问:“这会子怎样了?可禀告老爷了?”
丫鬟道:“那乔公子疯了一般,把秦嬷嬷掼到了地上,冲上来就要抱七姑娘,姑娘吓傻了,还好四少爷及时赶来,一脚把乔公子踹飞了出去,都吐血了,这会子还不死心,跪在大门外磕头求老爷允婚,七姑娘被扶回了抱厦厅,老爷已叫了人拿那狂徒到木兰厅。”
温氏心下大骂,康儿这个坏事的!她怎么净生了些混球傻瓜!
转头让女管事带素韵趁乱走,余下的银两改日再给,让定柔先在屋里呆着别出来,这才抬步上了坐辇,去抱厦安抚玉霙。
木兰厅。
慕容康正在挥拳痛殴乔郁,他本就有顶好的功夫在身,乔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又铁了心不闪不避,一顿拳脚下来,已口鼻冒血,腮帮子肿的鼓了起来。
慕容槐坐在上首太师椅,面色难看,慕容贤、瑞立在旁边瞧的偷乐,慕容康打完了一场,乔郁半死不活躺在地上,这才解了气,指着他骂:“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再纠缠我妹妹叫你见了血,还敢光天化日来,活该打出你牛黄狗宝来!”
乔郁眼角流淌着泪,仰眸看着屋梁,似万念俱灰。
门外一个妇人哭喊着和小厮僵持,正是乔母,慕容槐挥手示意放她进来,竹帘被掀开,珠翠锦裳的妇人一见到儿子惊叫了一声,扑上去搀扶,嘴里儿啊儿的叫着,哭的撕心裂肺。
乔郁全身动一动都疼,费了半天才坐起来,双臂撑着地,咬着牙伏身又对慕容槐跪住,额头撞在地上“砰!”了一声,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浮起一大片紫,口中深刻地道:“伯父,我爱玉霙甚已,我可以斩断我的手指明志,或者直接断一臂,我起誓此生只娶她一个,绝不纳小,也不再看旁的女人一眼,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世幸福爱惜,如有违誓,叫我身首异处,血肉醯醢,永堕畜生道。”
说着,又砰了一个。
乔母在旁扶着,心疼到极处,哭道:“儿啊,你这是何苦。”
慕容瑞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的臭德行,吾妹倾国倾城,是男人的梦想,你凭什么般配,呸!”淬了一口唾沫到乔郁脸上,乔母愤恨不已,乔郁木然地,也不拭去,乔母摸出帕子为儿子擦污拭血,抽泣道:“上次在街上打出了一身伤,胳膊脱臼了,腕上的口子才将定了痂,今天又伤了一身,难道非要了我儿性命不成,你们慕容家这般黑了心肠!活活草菅人命!”
慕容贤“嘿”一声,道:“你这老太婆本末倒置啊,分明你们鲜不知耻,成了心要坏我妹子名节,来毁损我家清誉,居然倒打一耙,合该把你这畜生儿子骟了喂狗!今天非了断了不可。”
乔母大骇一声,慌忙对着慕容槐大跪大磕:“节帅大人饶命啊!我儿是痴情太过才出此下策,他是真的浪子回头了,对七姑娘一往情深,成日茶不思饭不想,请您看在我家老爷的薄面上,成全了他吧,吾家必感念大恩大德!”
乔郁也流泪道:“伯父,我知道我没有功名配不上玉霙,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别将她许嫁别人,我已让我爹给我入了军籍,我要到边疆建功立业,五年之内我定然衣锦荣归,回来娶玉霙做诰命,让她荣华富贵一辈子。”
慕容瑞轻蔑地笑了一声:“还建功立业,你当那是斗鸡场,就你这酒色的身子,没上战阵先尿了裤子。”
慕容康也道:“要我妹子等你,你也想得出,倘若你十年二十年打不下功名,我妹子岂非当一辈子老姑娘!”
慕容槐呷了口茶润喉,终于发话了:“吾家许嫁女儿只有一个规矩,只高攀不下嫁。”
乔郁立刻举誓:“我懂,玉门关那儿常年有战事,我到了戍边定会舍生忘死,搏出一个锦绣前程来,金镳玉络,绛袍玉带,带着诰命的仪仗来迎娶玉霙。”
慕容三兄弟哄然大笑,贤道:“只高攀不下嫁你没听清吗,我爹可是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禄爵安南侯,位秩上卿,五年你就想坐到上卿,这不是虾子屙蛋瞎扯淡么!”康也笑道:“你连个鸡仔不晓得怎么杀,还敢提刀上战场,仔细小命先见了阎罗。”瑞道:“他这面黄肌瘦的,早给粉黛掏空了身子,提得动刀戟吗?别战鼓还没开,一头嚇死在马胯下。”三人又一阵大笑。
乔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