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五章 淮南事变(3)捉虫(1 / 2)六宫粉黛无颜色首页

前半夜慕容府很多人没睡,外头的投石声,火药炸裂声,打杀声虽然很远,可同在一座城,事关国祚,难免不恐慌。

睡不着,只好找消遣打发时刻,各院支了桌子,女眷打叶子牌、男眷小酌兼推牌九、女儿们便选一些雅致的,或赌书或即兴联句,倒也顽的热火朝天,与外头的兵燹连天形成正比。

子时正刻的梆子在各院敲过,外头方才平静了,像飓风刮过的海子,出奇的平静,阖府的人不约而同地想,改朝换代了?还是平叛落定了?

这厢才散了,回房入寐,想着天亮了要赶快出门去探听,年号变了没有,铜板上,文契上,票银上,“隆兴五年”是不是要终结了?

温氏闲暇喜欢摆弄吃食,静妍和毓娟被叫到别院开诗会,十五和丫鬟们在斗草,一个人无聊,只好来找定柔叙话,带了刚煲好的鱼子粥和青豆小菜,定柔没什么胃口,还是耐着性子吃完了,夜已深,听到外头静下来了,温氏惴惴的一颗心也落了地,困意浮上了心头,明早还要起来料理繁重的庶务,嘱咐了两句,便回拢翠院睡了。

定柔独自坐在灯下,不知为何,心慌的不停,从未这样过,手托着腮,思绪纷乱。

街市一处下巷,邢胤辉兄弟架着邢全第五次被箭阵逼了回来,擎着几只火把,躲到了巷道里,四下是几户高门楼,大门紧闭,悬着灯笼,勉强可以照明,熄了火把,邢全背上的铠甲炸没了,一大片血肉模糊,渗血不止,浸透了中衣,已无法再跑了,坐靠着墙,意识已经开始恍惚,邢胤熤头上也有伤,只有邢胤辉毫发无损,悲愤地咬着牙,泪滚滚:“爹,是淮南军,咱们被他们耍了!”

邢全哀叹着:“我千小心万小心,观察了这么多时日,还是入了他们的圈套,京中那边怕是也出事了,吕为铭送来的消息都是虚的,天亡我矣!”

邢胤熤和邢列也哭了,邢则没跑出来,武宁军只逃出了二三百人,各城门全被敌军攻克,上来就是一阵飞矢,用的还是自家的箭。

邢全从身上摸出一只竹筒,虚弱的声音说:“我预留了一万五千兵卒在南城郊外,为的就是以防万一,把这个发出去,引他们来攻城,为你们争取时机,主将是卫虎,他善于攻歼却不是个有大智谋的,本想留一手防备,却不想把自己害了,赵禝这个人机关算尽,未必不会算计到他那儿,愿你们好运吧。出了淮扬城六十里,走山路往松阳郡,那儿还有我们的两万屯军。”

邢列拿了火折子去引燃,邢胤辉拉着父亲的手,流泪道:“爹,儿子不成器,没谋略,您不能走,咱们回蜀中,重新开始,过几载卷土重来,攻上京报仇雪恨!”

邢胤熤也拉住了父亲另一只手,邢全吃力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成了,若侥幸能逃出生天,你们隐姓埋名吧,能活着,留下我河东邢氏的香火,我在天上已知足,你们绝不是赵禝的对手!我进了玄晖门看到他,才明白,我轻敌了还是轻敌了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坐在那儿,如此定力!我像他这般岁龄的时候远不及此,赵家,气数正盛领教了,瓮中捉鳖,淮扬城不是瓮,玄晖门才是瓮,把自己当成诱饵,入了瓮,等猎物进去再一口吃掉,好胆魄兵法六韬也没有这样的,为了赢,连自己都可以枉顾,疯子,够狠!够狠!”

说着眼神涣散起来。

邢胤辉唤了两声,双目仍睁着,已没了回应,鼻息已绝。

邢家兄弟围着尸体哭了会子,邢胤熤和邢列问:“大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各道都是淮南军和禁军,这儿也不安全。”

邢胤辉扯下一片衣袍,为父亲盖上脸,拭去泪,“往南街,先在巷道里夹缠,等卫虎攻城。”

说罢,巷道口甲胄铿铿响,一片火光围了上来,邢胤辉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遗体,带人往狭街深处奔去。

东藏西躲,到了丑时正刻还不见攻城的声响,邢胤辉一颗心彻底坠入了黑渊,他们不过十来里路,便是爬也该爬过来了,莫说有骑兵。“没指望了,再去各城门试试,天亮之前出不去我们就完了,届时大举搜城,闭门墐户,我们这些人藏不了几时。”

没有火把,街市两旁垂着的百步灯,大道通明,映到巷子深处光线熹微。一路穿街越巷,随处可见持着长戟巡逻的禁军卫,好不容易到了南城三门下,还没看清城门楼便一阵驽箭离弦,嗖嗖飞来,或楔入脚下,或楔入身后的墙垣上,所幸无人中箭,城门上的声音大喝:“叛贼休走!快快上前受死!”

“他们有千里眼不成?”

此路不通,只好折向北城,遇到了同样的事情,羽箭全部落在了脚下,其中一只从邢胤辉耳边飞过,算算射程,只要偏狭一点点,就可以穿透了眼睛,惊魂未定之余顿时醒悟了,自己这点子人早暴露了,一步一履皆在掌控之中!

“草他姥姥的!”邢胤辉恼羞成怒。

“狗皇帝什么意思?拿老子当鼷鼠了?玩够了再杀?”黑夜里对着城楼破口大骂,吼音在街市回荡。

对面默了片刻,用一阵流矢回应,这次,好多人中了箭,倒地十几个,邢胤熤手臂穿了,惊惧之下仓皇逃窜。

到了一处内巷,跑的气喘吁吁。

“难不成,是要成了心把我们活活跑死?”邢列纳闷。

邢胤熤捂着伤处道:“不若我们去西门看看?那儿路程远,在郊牧,兴许守备少,旁边有山崖,咱们试试攀岩?”

“乌漆嘛黑的,你想摔死吗?那山势险恶,再说城防图上所示,都有守兵的,山后就是淮军西大营,岂非自投罗网。”

“咱们趁黑下,别惊动了营防,总比被五马分尸强啊,守军咱们拼一拼不就行了,有羽箭,来个偷袭。”

邢胤辉想了想,只有这一条路了。

折腾了一个半时辰才至西城门前,一路纵街横巷,脚都走软了,两道危峰相夹的城隘,遥遥望见城阙的灯火,身后的街市湮没在了漏夜中,回应他们的又是一阵流矢,和那震魂慑魄的怒喝:“叛贼休走!速速受死!”

声如洪钟,黑夜里落地回音,七尺男儿们听着快尿裤子了,邢胤辉几近崩溃,摆了摆手,示意抹黑往南边山路上跑,荆棘丛生的小路,两边是不是乱石就是灌木丛,仅可一人通行,野蒿葛藤不时缠绊腿,脚下的尖石刮破了靴子的漆皮,松柏树影影绰绰,像阎罗殿的魑魅,透着诡异的意味,树头有苍鹰在尖厉地叫,那一声声,直摧心扉,邢胤辉心里甚至开始埋怨父亲,忌讳淮南军不善夜战,选择了这样一夜,这该死的黑夜这样漫长!

“果然没有守军,看来他们接手的匆忙,来不及布置。”

攀到了山顶,站在悬崖边,平楚望去。

山坳下火光连营,绵延陆夷,火把如繁星在移动,西大营也被皇帝挟制,正紧罗密布调动巡逻。

崖峰尖峭嶙峋,陡如天险,扔个石头下去,杳无声响,没有光,根本没人敢攀藤。

邢胤辉彻底崩溃了,扑通跪在地上,刀支着地,呜呜大哭了一阵,甚至有抹脖子的念头,邢胤熤等人也仰天掉泪,哭完了,又重新转下山腰,到了一处好像宽阔的地方,也不知道走到了何处,只能等,等天擦白,等未知的命运。

众人这才敢喘口气,或坐,或仰,疲惫极了,感觉这一夜比一生还漫长,魂魄都削去了三之二,邢胤辉起身查看地形,握着刀在草丛里敲打找路,绕过几棵矮松,走到前方,是一个石台,眼前豁然一朗,俯看而去,壑下灯盏如海洋。

上好的纱绢扎出来的九莲灯,道家庆节的神灯,九盏吉祥莲相连成串,无边夜色中,光璀斑斓夺目。

邢胤熤和邢列也打着草走过来:“这是?”

“慕容家。”声音从牙缝里出来的。

仇恨如烈火烹油,沸腾上心头:“就因为慕容槐这个老匹夫,左摇右摆,才让爹迟迟没下决断,耽搁了时机,让小皇帝布置好了陷阱,若非他背信弃义,咱们怎么会困在这儿!”

“怎么办,哥?”

“老子活不成,也得拉一帮子垫背的!咱们还剩多少人?多少箭?”

“二百八十四人,每人不到五支。”

“够了,从后门偷袭,兄弟们,把刀擦亮,阎王路上,有人给咱们开路了”

慕容槐修行的道观在城外远郊,临走时,悄悄为府宅布置了两千守卫,三百长弩手,皆是精兵,广布各门和围墙下,备了万支新镞矢,几个守将也是能战善谋的心腹,前夜行宫大战时,兵士们连眼睛都不敢眨,子时之后突然风平浪静了,顿时提了一口气,后来,动静一直消匿了下去,才确定是打完了,不由松懈了下来。不知行宫那边何等情形,慕容槐留了话,让时刻注意行宫的动静,以便禀报,主将便派出暗哨去了打探,稍事快马回来报说,武宁军大败,邢全已伏诛,大局已定,行宫正在扑灭大火,清扫尸骸。几个将领听了,心里焦虑起来,既是皇帝大胜,接下来少不了罪罚株连,自己大战时坐壁上观,诚如见死不救,怕是皇帝一个雷霆下来,也要拔树搜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到底食的天家俸禄,这会子再不去救火善后,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委实说不过去。

于是将官们争先恐后,带走了八百兵卒,仅留了一个年轻的上校尉。

这厢也大不服气,凭什么升官发财你们先!

到底血气方刚,郁闷地从衣袋里掏出酒囊,猛咕噜了干净,想着叛乱即已平息,想也无什么危机了,于是窝到墙下打起了盹。

兵士们见长官此景,不免也懈怠了下来,守宅第是家丁的事,他们是上战阵的,简直大材小用,本来去了八百人岗哨就疏了,这下三五个围作一堆,说起了荤段子,又说内宅里哪个官小姐生的俏,意淫一番。

是以,邢胤辉等人一路畅通下来时,哨兵根本没察觉,箭阵从背后飞来,兵卒们有些还在发笑,倒地时笑还在脸上,胸口被一箭贯穿,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应付起来,哪里是这些亡命之徒的对手。

不过片刻,旁处的兵卒赶过来的时候已迟了,歹人从围墙跃进去,打开了一道门,一波百十人举着寒光霍霍冲进了后宅,一波原地纠缠,上校尉也惊醒过来,奔到了这里,心知大事不妙,宅院这么大,如何阻击?

正是荒鸡时分,刚敲了三更,夜黑的像灌了墨,从上到下都在沉睡中,歹人们先进了东院,大刀、斩马刀、腰刀见人便卯劲了屠,邢家的兵器当世闻名,破石头如破瓜,血肉之躯到了刃下,比宰杀鸡崽子还简单,郭氏的拂菁院和邹氏的掇青院只相隔一面墙,两人几乎同时掉进了阎罗殿,睡梦中被一刀斩开了颈,头身分离,血喷了满帐,丫鬟婆子睡得轻的,登时骇惊的魂飞魄散,起来跑了两步,便被背后穿了膛,血飞到了墙上、窗棂上

东院二十二个跨院,是节度府的主院落,其他皆是二房已故慕容松和三房慕容柏的家眷,刀起刀落,妇孺全见了无常鬼,风瘫塌上的慕容柏被邢胤辉认出来,是慕容槐的兄弟,选了个不痛快的,从腰斩了,只逃出了贝字兄弟辈的贞哥儿和广字辈的廉哥儿,另几个脚力快的小厮,大叫着:“杀人了!!!”,惶恐之中有人带倒了灯烛。

因为慕容槐入道,普化天尊诞辰大贺,阖家廊下这几日挂的庆节的九莲灯,一莲一色,映出的光斑斓多姿。

就在这些光斓中,阶下横七竖八,鲜热的血流淌着下了石阶。

歹人们追杀去了南院,刀刃滴滴答答,沿着游廊一路落了各处。

定柔没睡,在灯下描花样子,自小养成了耳尖的习性,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仔细听了听才晓得可能是兵刃刀器打斗的声音,家里家里闯进人了!念头刚转过来,急忙到衣架上拿衣服,窗外响起绣鞋飞踏的脚步,急奔进了月洞门,咚咚咚拍南屋的门扇:“十一!十一!快!”

是母亲。

外间值夜的丫鬟打开了门,温氏跑的直喘,脸色惊恐未定,嗓音发颤:“茜儿,快!穿上衣服!不好了!邢家杀到我们家了!”

定柔手快,衣带已系好了,丫鬟们吓坏了,手脚发软不听使唤,跟在温氏后头跑出来,惊见东院的方向火光冲天,“走水了,他们还放了火,听说东院的人被屠尽了,太太的头都砍掉了,家丁正和他们纠缠,南院的人跑过来一些,咱们都去西花厅,那儿有咱家的兵士,我得去后头叫骏儿和骁儿,你们快去!静妍她们已经去了,千万别乱跑!”说罢,转奔向了折桂院。

路上熙熙攘攘奔跑的内眷,丫鬟们吓得抖成一团,相拥着手臂往前走,有两个哭了起来。

从后厅门进了西花厅,已攒聚了黑压压的人,蜩螗羹沸,四叔在,五叔没在,堂兄弟们来了的不胜一半,余下的生死未卜,其中五房的珏哥儿,满脸被血洗了一般,中衣的前胸被模糊,瘆人极了,却不是自己的血,面如土色地说正和小妾亲热,刀便进来了,戳进了小妾胸口,幸好自己有些功夫,缠斗了两招,侥幸逃出来了。西院的其他人也陆续过来,有来不及穿外衣的,厅里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闻说东院和南院已变成了死人窟,血流漂橹,这厢吓得嘤嘤低泣。

厅外围了一众家丁和兵士,一个乌锤甲的上校尉在布置各个厅门。温氏带着双生子进来,人群嘈嘈中到处寻自己的孩儿,焦急地叫:“姝儿、媛儿、茜儿、萱儿”

“娘,在这儿。”静妍和毓娟拨开人墙走出来,定柔和十五也过来了,温氏呜咽一声,将女儿们拥进了怀里,哭泣道:“我的孩子啊!咱们可不能有事!”

定柔想起了四嫂和葛氏,问母亲,温氏说:“我让姜嬷嬷和林嬷嬷去抒思院了呀,按理早该过来了,思绾露娘囝囝”

人群中无人回应。

温氏急的跺脚,眼泪涟涟,偏这要命关头,家里顶事的男人一个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