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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老太爷的住所掩林峦,跨曲涧,名曰青莲山房。皎洁的月光下流水潺潺,石桥蜿蜒,翠竹茂盛,梅树遒劲,颇有几分别致古韵。    宫羽巍通报后,将玹铮请进厅堂,“祖父,母亲,这位就是俪王殿下。”    话音未落,宫老太爷已难掩激动,抢步走向玹铮,“孩子,我有生之年总算见到你了!”     望着眼前这张与宫韶华颇有几分相似的脸,玹铮先是一滞,随后抽回被紧握的手,后退半步略略欠身,“见过宫老太爷。”    面对这种明显的疏离,宫老太爷虽早有预料,仍不免失望。     宫奇翰看在眼里,板着脸道;“俪王殿下身负我宫氏血脉,按辈分该唤声外祖父才是。”    玹铮唇角微勾,“宫二夫人此言差矣,我父君早被宫家除族,这些年咱们又素无来往,所以应当只论身份不论亲缘。”    “好个只论身份不论亲缘!”宫奇翰十分恼羞,“你身为晚辈,难道还要家父给你行礼问安吗?”    “本王并无此意,二夫人无需动怒。”    “好,就当我误会你了。”宫奇翰嘴上这样讲,却依旧语气不善,“你三更半夜潜入宫府,拐带我侄儿出门,就算乃亲王之尊,我也要骂你不成体统!”    “二夫人教训的极是,但本王这么做实属情非得已。”玹铮不卑不亢地分辩,“本王因何离京想必宫家早有耳闻,倘若大白天登门求见,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二夫人恐怕会更为难吧?”    这话令宫奇翰登时有些语塞。    宫老太爷呵呵笑起来,慈爱的目光中多了分激赏,“言之有理,罢了,初次相见难免生疏,不必计较称呼,来,快坐下讲话。”    三人分宾主落座,宫羽巍深知没自己插嘴的份儿,便奉了香茗,主动告退。    玹铮审视着对面的宫老太爷,见他身披鹤氅,玉冠束发,虽满头银丝,但容颜并不十分苍老,且眉目和善,很易令人亲近。    “老太爷今年八十了吧?”    “是啊。”抚摸着手背上的皱纹,宫老太爷不胜唏嘘,“想我桃李之年嫁入宫家,已整整一个甲子,四十二岁生下你父亲时,你外祖母已近六旬,老来得子,欣喜若狂,将你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月,也恨不得为他摘下来。”    “既如此,她为何狠心将我父君除族?”    “唉!”宫老太爷重重哀叹,“你不晓得当年内情,听闻你父亲被打入冷院待产,你外祖母领着我与你二姑姑前往东宫论理,并再三力保你父亲的清白。哪知你出生后并无慕氏胎记,你外祖母挨了承珺烨痛骂,气急攻心,当场吐血,回来后更是一病不起,短短两月就撒手人寰。”    “她认为父君令她蒙羞,所以便任由父君自生自灭对不对?”    宫老太爷摇头,浊泪扑簌滚落,“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你出生之前,承珺烨逼你外祖母发誓,倘若你不是慕氏血脉,便要宫家将你父亲除族。你外祖母被迫立下字据,后来承珺烨逼她兑现,她迫于无奈,只得...只得狠下心肠。”    可怜自己当年以死要挟都没能阻止妻主,现在回想起来仍心如刀割,“你外祖母哪儿都好,就是太重信诺,承珺烨利用这点,把她逼上绝路,同时也害了你父亲。”    “哼,宫家把责任推给个死人,未免有些厚颜无耻吧?”年少时的凄惨遭遇历历在目,玹铮满腔悲愤难以抑制,便讥讽道:“我真替父君感到悲哀,他满心希望亲人能救他于水火,却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因那点可笑的颜面而舍弃了他。”    宫奇翰抢白道:“王主不能责怪家母,当年不止承珺烨威逼,族人亦群情激奋,日日守在宗祠讨要说法。家母虽疼爱四弟,却不能不顾全大局,毕竟我宫氏百年清誉尽毁......”    “让宫家清誉尽毁的罪魁祸首难道是我父君吗?”玹铮凤眸凛凛,双拳紧攥,“或许在你们看来,我父君只要活着,就会玷污宫家声名,可你们想过没有,当年之事非他所愿,他明明已被伤的体无完肤,却还要遭受亲人唾弃,何等无辜!他是你们至亲,你们不替他讨还公道就罢了,还用除族之法与他撇清干系,任由他惨遭凌.辱,如此冷酷绝情,还好意思跟我谈什么血脉亲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说的有理!”宫奇翰尚未反驳,门口已传来女子的喊声。    宫奇翰一愣,扭头唤道:“长姐!”随后疾步奔向轮车,“你怎不好生静养,夜凉露重,来回奔波,身体如何受得了?”    “反正我咳疾发作也睡不安稳,干脆过来瞧瞧。”宫奇沄掩嘴咳了几下,示意官人慈氏将她推到玹铮面前,仰头打量,“果然是韶华的孩子,瞧这眼睛、鼻子,跟他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玹铮见她暮春时节仍裹着狐裘,面色苍白,两腮消瘦,便知她患有不足之症,“宫大夫人有礼。”    “不必客气,请恕我不能还以全礼。”与宫奇翰的端肃威严相比,她显得温婉宽和,“好孩子,你刚才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的确是宫家对不住你们父女。”    “长姐!”    “你住口!”她瞪视宫奇翰,情绪激动,“就算你身为家主,我到底也是你长姐,你即便不爱听,也得容我把话讲完。”    接下来猛一阵剧烈咳嗽,惹得慈氏忙替她捶背,“妻主,您别着急。”    宫奇翰生怕她有好歹,不敢再搭腔。    她渐渐缓过来,责备宫奇翰道;“你向我隐瞒四弟消息多年,可知误我终生!我若晓得母亲那般狠心,早就一头碰死在她榻前,也好过这十几年来良心难安。我们乃堂堂女子,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弟弟受辱,看着幼小的侄女受欺,却畏惧皇权,躲在江南做缩头乌龟,为了那点可笑的颜面,罔顾亲情,还谈什么顶天立地,简直不配为人!”边说边淌下两行热泪,手扶慈氏起身,面对玹铮颤巍巍拜倒,“孩子,这么多年你们父女受委屈了,我给你们赔罪!”    “大夫人!”玹铮见她叩首,不禁动容,忙伸手相搀,“地上凉,您还是快起来吧。”     她起身之际瞥了眼宫老太爷,又对玹铮哽咽道:“你、你也别怪你外祖父,你父亲除族那晚他、他一夜白头,还、还差点哭瞎双眼,若非池府主妙手回春,恐、恐怕今日也见不到你了。”    宫老太爷闻言,抖着嘴唇落泪不止。    慈氏搀她重新坐回轮车,转而对玹铮福身,“王主,我乃夫道人家,本不该多嘴,但妻主所言句句属实,我敢以性命担保。”    宫老太爷见宫奇翰要插话,忙吩咐,“二娘,送你姐姐、姐夫去内室休息,好生劝慰。”    “是。”宫奇翰将宫奇沄推走后,宫羽巍也再度告退,屋内便只剩宫老太爷与玹铮两人。    玹铮忍不住问道:“方才大夫人所言是真的吗?”    “就算是真的,这二十年来我从未尽到身为父亲的责任,所以也不想找任何借口开脱。”宫老太爷饱含愧疚凄哀之色,“说实话,我不敢奢求你父亲的原谅,只求你能替我捎句话,就说我对不起他。”    玹铮默了片刻,“不是我不愿帮您,只是我更希望这话您能亲自对他讲。”    “我抛弃了他整整二十年,你觉得他还肯见我吗?”    玹铮眉目沉吟,“从小到大他虽没提过宫家半句,但我深知他心里从未真正放下。对了,我记得去年宫家曾给他送过封信。”    “那是你大姑姑的意思,当时她心疾复发,我和你二姑姑都以为她闯不过去了,就问她有何未了心愿,她说只想给你父亲写信问个平安。”    “后来是池婆婆医好了他?”    “是,这些年若无池府主数次搭救,我和她恐怕早不在了。”    玹铮了然般颔首,“所以您才答应帮衬我师弟?”    他边点头边吁气,“其实说不上谁帮谁,我这辈子有两大遗憾,一是你父亲除族,二就是你三姑姑英年早逝。我答应过会好好照顾隐隐,谁知那孩子竟红颜薄命,池府主跟我商议时我很开心,虽然我失去了亲孙,但老天又还给我一个,依然是那么善良讨喜,我每每看到他,就觉得隐隐仍旧活着。”    玹铮知他口中的隐隐乃是真正的宫隐,见他再度垂泪,掏出绢帕递给他,“您都这么大年岁,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是啊,老了老了,反矫情起来。”他朝玹铮笑了笑,又替宫奇翰辩解,“别怨你二姑姑,她虽古板,但心肠不坏,小时候你父亲落水,是她拼了命救回来的,她对你父亲的感情丝毫不比你大姑姑差,只不过事关你祖母,嘴硬罢了。”    玹铮疑惑地问,“若真如您所言,当年陛下登基后连发数道圣旨传召宫家,她为何不顺水推舟?”    “她有她的苦衷,一则你祖母留有遗命,不许宫家与你父亲来往,二则你们父女否极泰来封君封王,宫家若自毁前言,岂非要背负寡廉鲜耻、趋炎附势的污名?再说向氏当年能容下你们,正因你们无外家依仗,宫家抗旨不遵,陛下才会越发愧疚,越发想要补偿。”    玹铮未料他竟能说出这番道理,不禁刮目相看,只听他又问,“你蒙冤下狱,你父亲也受了牵连吧?”    “正是,不过万幸没有大碍。”    “有他在宫里,你不可能隐退,真正的打算又是什么?”见玹铮望着自己不作声,他笑容越发深邃,“我得提醒你,向氏已倒,太女岌岌可危,此等大好局面,没理由让慎亲王捡便宜对吧?”    “您这话我更不明白了。”    “真不明白?”他呷了口茶,眸光变得锐利,“你不想说就听我说,想要成就霸业,不仅要有无惧凶险的勇气,还要有兼济天下的眼界与忧国忧民的胸怀。要想受世人敬仰、万民爱戴,光靠辞去重明卫指挥史之职远远不够,剿灭倭患,抵御鞑靼,惩治贪官,招募贤才,还有很多事业等着你完成。”    玹铮试探着问道:“依您之见,我该从何处着手?”    他撸着银白胡须,“你厉名在外,这是极大的弱点,现在需要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尽快扭转世人的印象,其他的都是后话,所以...你得去济南府。”    “济南府?”玹铮一乐,“实不相瞒,我打算清早就动身。”    “呵呵呵呵......”他笑声爽朗且欣慰,“要不说你是我外孙女呢,既如此,能否帮我个忙?”    “您说。”    “你大姑父祖籍济南,因你大姑姑体弱多病,成婚多年从未归省,恰逢他母亲寿辰来信叫他,我与你大姑姑商量,她们妻夫同去拜寿,你正巧顺路,能否同行并沿途照应?”    “这......”玹铮面露为难,“我本打算日夜兼程,大夫人身子虚弱,恐怕经不住车马劳顿吧?”    “走陆路的确辛苦,但宫家有船队,可走水路直达安东卫,能节省不少行程。”    玹铮大喜,“这敢情好,请问大夫人何时动身?”    “你既着急,就宜早不宜迟,明日午后动身,给她们妻夫半天时间准备。”    “这般仓促,大夫人身体熬得住吗?”    “她咳疾是老毛病,每年春天都这样,带上池府主的救命仙丹,想来不妨事。”宫老太爷说罢从怀里掏出块玉牌,“仓促见面,没什么能拿出手的,这玉跟了我七十年,送给你吧。”    玹铮见那玉牌莹润剔透,绝非凡品,不由受宠若惊,“如此贵重之物,理应传给您嫡孙女,我怎好擎受?”    “在我看来,你和羽巍她们没有分别,你若不肯收,就是还再怨恨我。”    玹铮望着他殷切的眼神,收好玉牌,起身长揖,“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就在玹铮随宫家船队前往济南府的同时,林绛心慌慌张张冲进星阑阁,“侧君,奴、奴才有下情回禀。”    苏珂与莲蓬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屏退众人后好整以暇地问道:“林公子,到底出了何事?”    他扑通跪倒,惶恐之下哭的梨花带雨,“侧、侧君,您、您要救救奴才!奴才...奴才怕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