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三·浓血。 修罗国度趁入夜开始突袭镇魔龙脉,许多人火急火燎抄着家伙出去,经了两天三夜,星移漏转,三十一个时辰,回来时是被人抬着回来。 他们都在叫喊着,救命水!把冥医的救命水拿出来! 一个蹭破皮的小兵正准备咕噜咕噜灌下救命水,一只精细且洁白的手按住了他动作。 陆芢葭从小兵手里抽走了水囊装着的救命水。 救命水是重东西,你这点伤还用不上,留着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那只手,尖细柔软,没长茧更没一丝伤疤。小兵呆了半晌才回过神,那水色一抹的唇在一开一合说什么。 出身特权世界的背景,构建她行云流水地会使唤人,里里外外透出促使他人服从的气场,小兵还没转过弯,身体便下意识行动。没留意陆芢葭把救命水塞给怜小洛揣着,就那揣着带走了。 无意回头一看,默苍离正站不远的高处,负手而立。最后一抹斜阳沉落地平线,烟气夹着雨雾摧枯拉朽而来,空气中有挥之不走的铁锈味。那什么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什么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股脑从脑海里蹦。他正无喜无悲低头看她,她亦表情同样地看着他。 圣人不仁。 她没头没脑地说。 撑着伞的怜小洛看看她又望望默苍离,不自觉把救命水掖得更严实些。 陆芢葭呵笑了几声,说这个人保养真好,和小时候的样子完全没差,大抵这些年杏花把人照顾得宜。真难为杏花了。 虽说是笑言笑语,字里行间却捎着阴恻恻的寒气,好比刀子尖划过坚硬冰面,来来回回,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曾记得那一年,冰天雪地里来了客人。 谁家小女儿捧一抔白雪跑进屋里,兴高采烈地言说,杏花给我捏了只兔子。 然后便见着了他。 那人生得高瘦,眉眼又极好看。女童捧着雪团指头冻得通红,愣了愣才喃喃问,请问这位先生,知道霓裳长公主去了哪里吗? 他反问了一声,霓裳的女儿? 在逆光里,那人青翠的发色都被太阳染得光华无双,五官却隐在阴影里,不甚可辨。一声踏足在地板微响,他抬起头视线越过女童,落在她身后来者上。 年轻君王拍拍女童,是的。她叫鸠儿,小名啾啾。 那时我就看着他们两人,不明所以的。手里的兔子不知不觉化成一滩水,都从指缝流到地板,最后都未能让长公主看到杏花捏的雪兔子,想来实在可惜。 陆芢葭七支八搭地说着旧事,末了又看看四遭说,怜小洛,我们到处走走吧。 怜小洛从来是个优秀的听众,一板一眼应道,是,殿下。 *** 幽月初现。 脚下泥土吸饱了人血,满溢出来流到低洼,没过脚踝,初冬里老也不干,轻易染红鞋子,湿滋滋走出一路血红,一直延伸得很远。 乱世终是为了生死极目的岁月而诞生,它如何游走与尸位素餐的王侯公贵无关。直到它餍足血肉,轻盈地掉头腾空,往遥远的东天奔腾而去,才余空隙给幸存者体会“战火浮生”一词。 俏如来还留在杀戮过后的战场,极目生死,眼里盛满悲恸。仿佛还能听见战场上人们手起刀落,肌肤骨肉相离间的嘶响。 救命水并不是真的能救命,战场上被砍下脑袋的,怕是整个泡在药里都没用。 死的人太多,根本来不及挖坟掩埋。只好就地燃起篝火,靠着人力,用牲口拉车,运载一批接一批的尸首丢到火里焚化。 空气里飘散着焦香肉味,那种深刻的味道,可以让人一辈子也吃不下烤肉。 俏如来伫于剧烈而炙热地飞速燃烧的烈火前,光线忽明忽暗,不时被闪来闪去的人影遮挡。尸身惨白的颜色在眼前一晃而过,一种寒冷的温热蔓延全身。他低声吟诵,火光映在鲜红的睫毛,打出浅浅的影子。 ……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 俏如来。 陆芢葭喊道。 俏如来缓缓回首,长发披在肩后随意地散着,随风拂过面庞。姑娘的衣袂纷飞,目光交接刹那,生出一地光风霁月。 她说,阿兰那行者,无诤心者。心无生灭,冥心禅定。不惑不乱,不嗔不喜,刮削并当得净洁。你现在哪见半点心无生灭,不惑不乱? 细软嗓音,淡漠眼神。不得不说陆芢葭与默苍离那过份酷似的气质,叫俏如来心里瞬间打了个突。他恭顺接话,说这也是修行学习。 然后又双手合十念着经。 大抵在陆芢葭生命中像俏如来这样的存在少之又少,看他替亡者诵经倒是也有意思,她索性停下来不走了。 随着最后一具遗尸被扔进火里,化为黑烟浩浩如龙,俏如来感觉自己像陷在沸水中被熬煮的亡灵。缠绕佛珠的手慢慢攫成拳,平整的指甲刺入肉中,血印是慢慢渗出来,在苍白的掌心上凝成一排小小的月牙。 血痕鲜红,没过几天就变成青紫,再过一段时日便烟消云散,什么也不剩。对于亡者亲属的伤痕,却不是这么容易淡化。 没有人愿意见证近在咫尺的生命消亡。 俏如来也不例外。 《羽国志异》你看完没? 陆芢葭从一路血红的脚印收回目光,幽幽细语。 我见过比这个更惨烈的——作为过来人给你一个忠告,不想悔恨,便别顺着他局走。钜子这个人呐,专精虐己虐人。 . . . 〇四·羽国志异。 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经典而恒久不衰。 ——俏如来愚钝,不明陆姑娘所言。 ——你……要听听我这版本的《羽国志异》吗? . . . 〇五·残酷童话。 从前,有一群人成了同学,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后来,大部分人蠢死了。 . . . 〇六·冬与酒之宴。 中原冬天少雪少雨,干冷干冷的,北风扑来小刀似的在脸上刮。 陆芢葭一早起来撩开小角帐幕,往外看了看,是六出飞花入户的景象。 她吸吸鼻子,头也不回说怜小洛我冷,你去打些三日烧回来。 怜小洛这边才应声离开,她便在那边吸着鼻子扯上了毛绒绒的裘衣,顶着发红的鼻尖出门。 昨儿的雪下到如今,不大不小却也足够铺满一地。 中原冬日到底比家里头好些,家里什么都好,有秦桑低绿枝,有月明荞麦花如霜。只是隆冬一到,天空澄清也难见飞鸟踪迹,再往后一些,大雪封了城,寒气渗透身上每一处,白霜是从心底开始锈蚀的。 那时很多人都会喝酒御寒,那些宴席举行得相当频繁,酒倾金盏满看着暖洋洋,什么愁烦好似也一扫而空。 可是,只待歌舞过后,曲终人不见。 辉煌烛影一盏盏地熄灭了,屋子空荡荡阴森如墓室,没有一点生气,只有侍从的身影幢幢,鬼魅一般。手指要冷得蜷缩在袖里打颤。 西北风刮过了,雪花飘过了,这儿后山的芦花还在盛开不败。叶茎带着青色,临风摇曳,显示出一副欣欣向荣的人间气象。 若无人来扰,这便是一处美境。 听到了有枯枝踩断的微响,陆芢葭寻着声源回头。那人正站在树后,只有影子在雪地上拉长变形。 她冲那道影子冷笑,了不起,约大白天时候见。是怕默苍离捉不到细作,堕了墨家名声么? 兔七命只是说,默苍离被俏如来限制在血色琉璃树,眼下正是小殿下你的好机会。 对方递过一把剑来,无鞘,缠缚剑刃的咒带有意被松开些,好让她看到剑身上刻蚀的蓝荧荧的咒文。兔七命再三叮嘱,记往,剑是一次性的,用过符文就失效了。你只有一次机会。 那姑娘不知是身子不好还是别的,兴致欠缺地看看剑上异人刻附的咒禁,也不接过,只管懒懒扫两眼那人,道,眼下机会好是好,只是好得太明显。老师说他下棋从没无理手。 兔七命却斩钉截铁得很,不留一丝余地,道。 那便是小殿下的事情了,吾只负责传东西。 陆芢葭从刚刚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没有长久以来如履薄冰的处境,自己是否便如别人口中形容那般天性擅于隐忍? 在思考着那些人生奥义同时,她仍将漫不着边的情绪好好地敛着,不露山不显水地说,东西放下,你可以滚了。 既然姑娘开口让他滚,同时看上去她状态不是那么好相与,他倒也不会自讨没趣继续留着。 她抬头看了一回灰蒙蒙的天,拢了拢裘衣,才拾起长剑,慢慢拖回去。剑尖划过地上硬石,发出那银勺刮瓷盘般尖锐的凄鸣。像报丧者,瘆懔了一路行人。 怜小洛回来时,正见着陆芢葭坐在火钵旁烤火,柔声对自己说,我们出来有好些时日,该回家了。 怜小洛有些意外,下意识问什么时候启程? 陆芢葭慢条斯理削着肉脯,小块小块地放火上烤,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打了多少三日烧回来。 怜小洛老实回答,不多,半斤。 那好,喝完了酒便出发罢。把自己裹在狐裘里的姑娘心情看着挺不错,嚼着烤得焦香的肉脯,朝怜小洛伸出空空如也的酒盏。 半斤白酒对姑娘算不上什么,酒瓶见底得快。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离开的动静不似来时大,拾掇些衣物,怜小洛来驾车。 悄然无息的,专业刺客一样迅速,没半点多余动作。之前带来的赘物全落在帐子,毫不吝啬。 离开时碰巧遇上俏如来,和善的佛者朝她合什施礼,他说请路上小心。 她回了一礼,好奇问道,你倒也放心我离开? 俏如来特无辜地看着她,说俏如来说不放心,陆姑娘就会罢手么? 陆芢葭想,俏如来是个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