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搭着荣寿公主的手,迎着暖阁里阵阵扑面而来的暖气款款走进溢满花香的储秀宫西暖阁,她站在暖阁窗下瞧着殿外似无断绝的大雨,她一时听见雨滴迸落在窗外檐上的声音,如鸣佩环般地响着,只觉得仿佛神清气爽,她想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皇后也在太后身后缓缓跟着,她脚下的花盆底踩在乌黑的地面上叮叮咚咚地响,皇后抬起头来,颇有些惆怅地望了望殿外的大雨,忽然有些担心刚才冒着大雨追出去的载潋。
皇后虽也对载潋起了防备,却尚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亲眼所见。
刚才经历的一切,不得不让皇后觉得,载潋和珍嫔之间有着私人的恩怨。珍嫔前次请安来同自己说的话,和载潋今日来储秀宫作的证,都是她们二人之间一来一往的博弈。
皇后想至此处,也觉得珍嫔的话没那么可信了,心里更担心起载潋的情况来,毕竟她们两人才是一起玩大的表姐妹,她在心里犹豫了片刻,最终迟疑地对太后说了一句,“皇额娘,外边儿这雨这么大,也不知道潋儿刚才追出去,现在怎么样了。”
太后听了静芬的话,仍旧一动不动地仰着头,她凝望着窗外的大雨神情陶醉,半晌后才悠悠地转过头来望着静芬,回她道,“我是在帮你,你胡乱心疼别人做什么?”
皇后只感觉心底一颤,她纵然渴望载湉对自己的垂青,却从来没有设想过要用这种方法,更没想过要用载潋作无辜的牺牲。静芬难以自控地摇了摇头,她断断续续开口道,“可是皇额娘…奴才…不想伤害载潋…皇额娘也清楚,这事儿不是载潋说的…”
太后本意要借这件事打压珍嫔的气焰,给载湉施以压力,让他不能再继续无所顾及独宠珍嫔,还能离间载湉对载潋的信任,从而压制醇王府。
太后一方面为自己的权势着想,另一方面就是为静芬着想,她此时听见静芬说不想伤害载潋,心里气极了她的妇人之仁,转头目光凛冽地瞪着她道了句,“打今儿起,他们有了隔阂,对你不好么?”
皇后看得出来太后动怒了,只能缓缓低下头去,再不敢顶着太后说一句。
荣寿公主一直站在一边儿静静听着,她想起载潋现在在外头淋雨,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想太后能教导珍嫔几句,没想到珍嫔会因此被罚,更没想要牵连载潋进来,遭受皇上误会。
荣寿公主见皇后已不再说话了,才笑着道了一句,“皇额娘别误会皇后娘娘了,娘娘可不是不理解皇额娘苦心,只是心疼潋儿罢了!女儿这心里…也牵挂着载潋呢,说到底,潋儿是咱自己家人啊!皇额娘也不会不心疼她的,对吧?”
荣寿公主尽力哄太后开心,只怕皇后方才几句话会惹了太后不快,更加迁怒于皇上、珍嫔和载潋。
太后听了荣寿公主的话才舒出一口气来,她抚了抚自己耳边的碎发,转头望着李莲英吩咐了一句道,“小李子,传膳去吧。”
李莲英恭顺地得了话,掀了暖阁的帘子便去了,太后此时才从西暖阁的窗边往殿里走,太后款款迈着步子,随口对身边的小太监道了句,“找个人出宫,到醇王府给载沣传句话儿,叫他接载潋回去,别给冻病了。”
太后在皇后和宫女荣儿的搀扶下施然在茶案前落了座,皇后听太后要载沣接载潋回去,才渐渐放下心来。
荣寿公主也欣慰地笑,她上前来簇拥着太后,莞尔一笑道,“女儿就知道皇额娘宽宏大量,定不会和潋儿计较的!”
李莲英才刚吩咐手下小太监去传膳,回来时就瞧见载泽在储秀宫外边等着给太后请安。
李莲英掀了帘子悄无声息地往回走,见太后正坐在茶桌前和皇后及大公主有说有笑,忙含着腰凑了两步过去,低声道,“回太后,泽公这会儿正在外边儿,候着给您请安呢。”
太后此时心情好,手里还摆弄着荣寿公主刚呈进的一只新妆盒,听说是载泽进宫来请安,忙笑道,“来都来了,快叫他进来吧!”
载泽跟着前来引路的两名小太监进了储秀宫,跪在太后脚边磕了头,才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问了两句安,太后无非照老样子答着,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载泽,你今儿进宫见着载潋了吗?”
载泽心头一阵疑惑,他今日照例进宫请安,不知道太后如此问起是何意,便摇了摇头道,“回太后,奴才没见着载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进宫了?”
太后望着载泽含了丝深意轻笑,她瞧见外边传的御膳来了,就让载泽跪了安,临走前假似无意地吩咐了句,“载潋这会儿想是在养心殿外边儿跪着呢,你要是得空儿,就带她一块儿回去吧,省得载沣来了也晚了。”
载泽一听载潋在养心殿跪着,心里立时就七上八下地无法平静,他强装平静地给太后跪了安,才刚出储秀宫就迈开步子一路飞奔,直往养心殿而去,顾不得宫里规矩繁多,也顾不得此时仍是大雨倾盆。
载潋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一个晌午,皇上仍旧不肯见她。载潋身上的衣裳早就湿透了,一件一件全都贴在皮肤上,久而久之就让她感觉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载潋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眼,发髻也全被打散了,额头前的碎头发就贴在脸上,凌乱不堪。她就跪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下,望着紧紧合起的大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载潋挪着膝盖向前移了两步,横了心用手在朱门上敲了敲,却仍旧不见人来理自己一句。她从缝隙里看见养心殿院落里空无一人,大雨冲刷着院里每一块砖瓦,也冲刷着自己曾住偏殿的屋顶。
载潋感觉身上冷,便用手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却只抓到满手的雨水,她受不住打了个冷颤,却又立刻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她告诉自己,皇上就要出来见她了。
载潋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她忙跪着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极为渴望地望着即将开启的大门。
载潋瞧见王商最先走了出来,他身后整整一列依仗簇拥着皇上向外走,载潋此刻亲眼见到皇上的身影,只感觉眼底抑制不住地泛酸,眼前立时就模糊了一片。
她跪着上前追了两步,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喊道,“求皇上给奴才个机会说清楚吧!奴才不是皇上想的那样!…”
载湉才刚刚得了信,说珍嫔这会儿才罚跪起来,被送回了景仁宫。载潋以为皇上出来是来见自己的,满心希望地在皇上身后追,皇上却连步子都没停过,脚步飞快地要往景仁宫去。
载湉此时恨极了载潋,他恨自己给载潋的信任全被她辜负了,他最恨被自己信任的人辜负的感觉,此时恨不得永远都不再见她。
可当载湉听见载潋的嗓音喊哑了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了步子,尚未回头也还没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的长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载湉顺着声音望去,竟看见载泽毫无体统地从远处一路飞奔而来,身上的衣裳早就湿透了,他也毫不顾及,脚下踩起雨水有一尺高,溅起又落下,水声在长街回荡,一直传到自己耳边。
载湉只用余光瞥了瞥载潋,见她脸色苍白早没了血色,他还没有迈出半步来,就已看见载泽径直冲到了载潋身边,弯下腰去将她抱了起来,语气的焦急与关怀不胫而走,“潋儿…你快起来!我送你回去!是我来晚了…才叫你受苦…”
载湉听出来载泽的声音哽咽了,又看见载潋倒了载泽的怀里,不知为何竟感觉心里的怒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且比先前燃烧得更盛。
他极为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拳,怒目瞪着尚未看见自己的载泽,只感觉怒火就要从眼神里蔓延出来。
王商要上前去提醒载泽,却被载湉径直伸手拦下了,载湉亲自清了清喉咙,载泽才将满眼只有载潋的目光抬起来,恍然间看见竟是皇上站在远处的长街上。
载泽惊得深吸了一口气,他将载潋扶到檐下无雨的地方,才匆忙跑下去恭恭敬敬地给皇上下跪叩头道,“奴才载泽参见皇上!奴才该死,有眼无珠冲撞了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载湉此时冷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载泽,冷冷道了一句,“你不是有眼无珠,你是眼里容不下别人了。”
载泽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载湉却根本不叫他起来,只让他在大雨里跪着,他忍着心底的痛,悄悄看了看此时窝在角落里的载潋,又低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载泽,颇含了深意道,“朕从前没看出来,你对她挺用心的。”
载泽跪在地上,竟在皇上的话里听出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意思来,却也不敢违逆,只恭顺解释道,“奴才该死,是太后吩咐奴才来带载潋回去的,奴才不敢耽误!冲撞了皇上实在是奴才的过失,还请皇上恕罪!”
载湉淌着雨水向前走了两步,他低垂着的目光毫无温度地落在载泽身上,载湉望着载泽冷笑道,“朕想,就算太后不让你来,你也会来吧。”
载泽心里慌乱得很,他不知道自己来接载潋回去,来关心载潋,究竟哪里得罪了皇上。他低着头也不敢回话,只等了片刻,他又听到皇上质问的吼声传来,“朕问你,是不是!”
载泽不敢欺君,赶紧叩低了头,毕恭毕敬却又极为肯定地道了一个字,“是!”
载湉此时冷笑出了声,他的笑声竟有些苦涩,在森冷的长街上席卷过每一寸砖瓦,载湉疯了一般地使劲点头,用手指着瘫倒在宫墙边的载潋,冲载泽怒吼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就赶紧带她回去!照顾好她了!再也不要让她进宫来见朕!”
载潋此时倒在宫墙边上,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可脑子却还异常的清醒,她听见皇上吼她,让她再也不要进宫,只感觉整个人想咳嗽又咳不出来,像一口气死死憋在了胸口里,撕扯着她的心口作痛。
载潋麻木地掉着眼泪,抬起手来想去抓皇上,想把话说清楚,她想说自己从来没有刻意要伤害珍嫔,更没有顺着太后的心意去说话,好让太后抓住把柄为难皇上。
可载潋再也没有机会了,载湉带着对载潋的气愤与误解离开了,他转身向长街的另一个方向疾步走远了。载泽叩着首等皇上走远了,才敢起身来将毫无气力的载潋抱起来,抱着她一路向相反的方向走……
载潋挣扎地抬着头,望着视线里渐渐模糊的载湉终于消失在了视野里,她抬着的手才放下,她心里拼尽了全力的一声“湉哥儿”只在她自己的耳畔回响,再也没有宣出于口。
载湉到景仁宫的时候,竟感觉自己被一些奇怪的情绪完全笼罩了,他赶不走也驱不散,他刚才冲载泽发火,全因为他自己气自己,他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些难以自控的情绪出来作乱。
载湉站在景仁宫门下,仰头望着“景仁宫”三个字,脑海里竟然全是方才载潋倒在载泽怀里的情景,又忍不住怒火中烧难以平复。
王商瞧见皇上发愣,以为是皇上太担心珍嫔,不敢去面对的缘故,便上前道,“万岁爷,珍主子没有大碍,这会儿正在宫里歇着呢,万岁爷不进去看看吗?”
载湉恍惚间才收回自己的心神来,大步流星地走进景仁宫去,见珍嫔寝宫里灯火正浓,便加紧了脚步进去去看。
珍嫔因为被罚跪了三个时辰,膝盖红肿着不能下床,载湉担心她的身子,便不让她下来行礼,只道,“别行礼了!朕来看看你。”
珍嫔见到载湉以后才感觉委屈浓烈起来,哽咽着啜泣道,“皇上,奴才不怕被罚,只怕被罚得不明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