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听说山东有拳民闹事,纵火焚烧了几处教堂,还杀了几名传教士,载潋的心就愈发不安。自戊戌过后,朝廷内外屡有变故,从皇上失去自由,到复生与林旭等维新志士人头落地,再到太后图谋废立…载潋的心就未曾有一日真正安稳,如今更是火上添油。
她的咳疾未曾真的根治,只有靠吃药在白天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而已。可如今面对着大阿哥已立与拳民闹事的乱局,她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英国公使夫人艾德琳曾向载潋打听,太后对于闹事拳民的态度,她在洋人面前不敢多说,担心激化矛盾,唯有装糊涂而已。
可载潋今日却必须要入宫了,她一定要亲自听到太后对于闹事拳民的态度才算放心。她知道,若皇上还能全权处理此事,一定不会纵容失态再扩大恶化的。她牵挂此事,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
载潋还答应了要给珍妃带去冬衣和爱吃的点心,入宫前便吩咐了瑛隐去府外采买现做的点心回来。
等到瑛隐回来时,载潋已经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妆发。瑛隐双手提着重重的点心盒,颇有些费力地走进载潋卧房的里间来,她将点心盒撂在桌面上才松了一口气,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起头去向载潋笑道,“格格啊,您还吩咐我要买好的,我都快提不动了!”
载潋转头瞧见她提着精致的点心盒,二话未说便叫静心去将盒子拆了,再把点心一块一块包好后都偷偷藏在身上。
瑛隐在一旁探着头看静心拆盒子,上去就要拦她,又急又气道,“诶格格,你这是做什么啊,我特意买了这个漂亮的盒子,怎么叫姑姑扔了!”
载潋伸手去拉过瑛隐来,她透过面前的铜镜望向站在身后的瑛隐,缓缓笑道,“丫头,你以为我去拜贺送礼的?这么漂亮的盒子,我怎么带进北三所,不叫人一眼就瞧见了?”
瑛隐后知后觉地叹了几声,静心也在后头低声笑她,“这丫头叫格格惯坏了,又单纯又没个心眼的。”瑛隐却不服气,双手叉着腰朝静心咧嘴笑,“姑姑贯会取笑我,我才不笨!”
载潋容着她二人谈笑,自己却低头收拾妆镜台上散落的胭脂盒,她看见胭脂盒上绘有玉兰与梅花的样子,不禁又思念起了皇上。她轻声笑了笑,眼眸低垂,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情绪。
载潋还一直收藏着皇上从前送给她的那幅玉兰梅花图,偶有闲暇时,她就将画拿出来一个人临摹,已经临摹了十几幅,却没有一幅能让她满意。
静心分装好了点心,她便走到载潋身边来,替载潋收拾干净了妆镜台,又对载潋道,“格格,如今您若再去北三所,难免惹人怀疑了,上次就险些在崔玉贵面前暴露了…这一次,您就交给奴才办吧。”
载潋一听此话,忙担忧地握住静心的手,连忙问她,“姑姑,你有什么办法?别为了我冒险。”
静心却轻笑着摇头,“格格,奴才有个交好的同乡入宫当差了,他现在也在北三所轮值,今儿是他值守北三所,我求他捎几样东西不难的。”
载潋却仍放心不下,宫中人心难测,她不敢轻易相信一个人,更不愿牵连其余无辜的人。若小太监帮了自己,将来一旦被太后知道,恐怕就要遭遇凶祸。
静心看出了载潋的犹豫与担心,便将手搭在她肩上,望着铜镜中载潋清冷姣好的容颜,细声细语地安抚她道,“格格您放心,您什么样的心性想法,我怎么会不清楚。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冒这个险的。”
载潋动身入宫时正巧碰见回府来的阿瑟,她与载潋在府门外撞了满怀,载潋被撞得眼冒金星,脚下一个趔趄就倒在静心怀里。她站稳后才见阿瑟满脸焦急,手里握着一张已经皱皱巴巴的报纸,跑得满头带汗。
“格格,格格…您先等等!”阿瑟还没站稳便开口拦载潋,瑛隐去扶她,在她耳边笑道,“瑟瑟姑娘急什么,像是火烧了尾巴!”
阿瑟却顾不上回瑛隐的话,她伸出手去一把攥紧了载潋的手,拉着她大步向府门内走去。
二人一路走到西府花园内的回廊上,阿瑟见四周无人,才放心地坐下来,将手里的报纸交给载潋,蹙着眉叹道,“格格,您入宫前先看看这份报纸。”
载潋抬眼去看阿瑟,只见她额头上都是汗,眼里写满了焦急与忧愁。
载潋接过她手中的报纸,将报纸放在膝盖上用手仔细抚平,康有为与梁启超两人的照片立时赫然映入她的眼帘。载潋吓得立刻扣住手里的报纸,她下意识地左右环顾,见周围无人后才敢压低了声音问阿瑟,“这是什么报纸?他们现在可是朝廷的通缉犯!”
阿瑟也向载潋凑近了一步,道,“洋人刊印的报纸,格格您先看看内容。”
载潋此时才鼓足了勇气,将报纸缓缓敞开,只见上面印着康有为在海外说的一段话:
“我皇上天纵英明,勤政无比,自亲政以来励精图治,广开言路,推行新政。却被掣肘于妇人之手,悲苦难言。皇上深知时局危难,曾亲下衣带诏于我,命我等维新志士围园杀后。而老太后阴险狠辣,鹰犬无数,计划遭告密而败露,现在我皇上身陷囹圄,时刻面对着被老太后谋害的凶险……”
载潋看完已感觉坐立难安,心急如焚,阿瑟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在一旁压低了声音对载潋道,“格格,这康有为在海外为了募集捐款与帮助,竟然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手里有万岁爷的衣带诏,竟然还说是皇上指使他们去围园杀后的!”
皇上给维新党人下达密旨的当晚,载潋和阿瑟就在南海会馆内,皇上给了他们两道密旨,一道让他们妥速商量挽救变法的对策,另一道则是让康有为保重身体,火速离开京城。皇上从未授意他们围园杀后。
载潋此刻只感觉头晕目眩,更加心急如焚。
自变法失败后,太后恨极了皇上,就是因为太后相信了“围园杀后”是皇上指使的,她认为皇上要杀了自己,所以她才会对皇上百般折磨,让他痛不欲生,还要对复生等人都赶尽杀绝。
现在康有为在海外造谣,等同于为皇上坐实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载潋怒不可遏地狠狠拍下手里的报纸,淌着泪痛骂道,“这康有为,皇上待他不薄,他却要在海外造谣生事,让皇上替他们背负谋逆的罪名!是他要谋害皇太后,现在他却为自己寻求借口,口口声声说是皇上的意思…他这样搬弄是非,拨弄两宫关系,哪里还考虑皇上的处境,如今他在海外逍遥,可皇上还在深宫中受苦!”
“正是如此…”阿瑟也开口道,“他在海外需要资金,需要支持,所以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谋逆寻求正当理由,他只要说是皇上的意思,他就不算是谋逆,而是奉旨行事。”
“这份报纸流传得广吗?”载潋冷静下来后,只淡淡问阿瑟这个问题。她怕太后也会看到这份报纸,将更加坐实皇上的罪名,对皇上施加折磨。
阿瑟担忧地看了看载潋,深知载潋心中牵挂的人,却也不能骗她,只能垂下了眼眸去如实答道,“广,只怕皇太后已经看到了。”
“而且,我最担心的是!”阿瑟略顿了顿又向载潋说道,“康有为如此一说,洋人们的报纸上都写皇上是开明的君主,而太后的封闭守旧之人,只怕太后会更记恨洋人们,不会愿意剿灭拳民的,恐怕她正想利用拳民多杀几个洋人泄私恨!”
载潋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直知道太后憎恶洋人。太后想要废掉皇上,洋人们不答应,费尽心力从中阻拦,还亲自派了医生入宫,以证明皇上身体无病,揭穿太后的谎言。
现在洋人又在报纸上大肆宣传太后是封闭守旧之辈,还借康有为的嘴来制造对立,激化矛盾…
载潋不敢再想下去了,若太后将这“新仇旧恨”都一起发泄,真的要纵容拳民杀洋人,恐怕洋人们就要被彻底激怒,若面临开战,整个国家恐怕都要再次陷入劫难。
甲午之恨尚历历在目,如今万万不能再做糊涂事…
载潋不能再犹豫了,她手里仍旧攥着报纸,踉踉跄跄地从回廊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她知道皇上如今是失去自由的囚徒,面临着即将被大阿哥取代的尴尬境地,可就算如此,皇上也一定不会只顾自己的安危,而不顾那么多百姓的血肉之躯,也绝不会纵容拳民闹事引火上身的。
为了皇上,她也一定要劝住太后。
载潋入宫后,就吩咐瑛隐跟着静心一起去北三所,瑛隐却不放心,她担忧载潋道,“格格,奴才随姑姑去了,没人跟着您怎么行?”
载潋叹了声气,苦笑道,“太后宫中侍卫最多,我去太后宫里,能有什么事。你去跟着姑姑吧,别让她做冒险的事。”
载潋将静心与瑛隐支走后,一个人改变了路线,她独自来到大阿哥溥儁读书的弘德殿,假意来探望他。
弘德殿的伴读小太监见了载潋,忙出来迎她进去,躬着身子在前头领路,回头淡淡笑道,“三格格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是太后有话要吩咐大阿哥吗?”
载潋忙装出笑意,笑道,“太后吩咐我多照顾大阿哥,我今日来瞧瞧他。”小太监忙一边赔笑,一边引着载潋向内走,一直走到溥儁的书房前,载潋才又假装无意地问小太监道,“大阿哥在此处读书,对功课都上心吗?”
伴读太监脸上的笑意立时僵在了脸上,颇有些窘迫,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载潋见他如此模样,心中已了解了大概。
载潋掀了门帘进去,见溥儁歪歪扭扭地坐在书案后,书歪七扭八地摊在书案上,而手里却摆玩着一只蛐蛐罐。
载潋站在门内,并未进到里头,她清了清嗓子提醒溥儁,溥儁闻声,立时扔下手里的蛐蛐罐,装作在看书的模样。
他偷偷抬起头来斜眼瞥了瞥门内,见是载潋来了,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立时又将书扔去了一边,起身迎着载潋笑道,“是什么风把三姑姑吹来了,姑姑快请坐吧!”
载潋落座在溥儁书案侧旁的扶手椅内,向他假意笑道,“我今日来瞧瞧你。”她抬头看见溥儁书案上的砚台内连墨汁也没有,可见一个上午一个字也没有写。
溥儁大摇大摆地从书案后走到载潋面前来,又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闲笑道,“姑姑往后要来看我就提前说一声儿,免得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师傅们回来了!”
载潋看溥儁看得头晕,她在心中暗暗替皇上难过不平,皇上自幼勤于读书,批阅奏折时更是字字端正,不敢有半字舛误。皇上喜爱小孩子,无比盼望能早日得子承嗣,可今日太后强塞给他的“儿子”,竟是这样一个无心向学的纨绔子弟。
“你在这里读书都习惯吗?”载潋开口问他,他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卷着自己的衣角继续在殿内来来回回闲逛,笑道,“有什么习惯与不习惯的,在哪儿都一样,这书上的东西是和我八字不合的,我也记不住。”
载潋低着头苦涩地轻笑,更觉得太后选择他来代替皇上是极其荒谬讽刺的。溥儁话毕后又忍不住嘱咐了载潋一句,道,“诶三姑姑,可别告诉太后和我师傅啊,不然我这大阿哥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载潋站起身去掸了掸衣裳上的落灰,随后便要离开,她轻笑着对溥儁道,“你放心,你我姑侄,我自不会害你。”
溥儁散漫地笑着,连连道,“侄儿谢过姑姑了!”他抬手掀起帘子来送载潋离开,载潋也还给他一个亲和的笑脸,而转过身去后,笑意已消失殆尽。
载潋从前就有所耳闻,溥儁贪玩好色,无心向学,书法与骑射皆不精通,平时最爱流连于南城的风流场所。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载潋并非真心来探望他,只是想看看他的功课如何,希望能抓住他的把柄。将来也好在太后面前揭露他的劣迹,让他失去太后的宠信,将他彻底扳倒,才能真正帮到皇上。
载潋将他的懒惰怠学都记在心里,总有一日她要让他将不属于他的都还回来。
载潋独自一人来到太后的仪鸾殿前,思绪千千万万,她此时无比思念皇上,思念几乎将她吞没,而她却不能发声。
她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红墙金瓦,感觉无比熟悉,就如她与皇上第一次在宫中相见的时候一样,只如今,她在他面前已连一句真心话也不能再说。
载潋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跨入了太后的宫院,何荣儿领着两三个年轻的小宫女出来迎载潋,有个小宫女眉眼生得格外漂亮,载潋只是扫了一眼,就已经留意到了。
载潋挤出笑意来,向何荣儿道,“太后做什么呢,我来给太后请安了。”
何荣儿领着载潋往里进,一边笑道,“回三格格,太后才见过了大臣,正念叨您呢,您就来了。”
载潋点一点头,随着何荣儿踏进仪鸾殿内,只见太后正靠在窗下饮茶,荣寿公主坐在一旁为太后剥橘子,刚毅、荣禄与载漪也都围在太后身边。
载潋笑意盈盈地走到太后身边去,乖巧地蹲下行礼道,“奴才载潋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接过公主手里的橘子,刚尝了一口就被酸得掩着嘴直笑,她挥手示意载潋起来,道,“起来起来,这橘子可把我酸坏了。”
公主也在一旁掩着嘴笑,“皇额娘,闺女可不是故意的,您这橘子本来就酸,赖不得我。”太后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骂道,“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什么时候怪你了。”
载潋站起身后,便站到了太后身边去,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道,“太后,奴才瞧您今儿心情这么好,是遇着什么开心事儿了?说来也让奴才们乐呵乐呵!”
太后瞧了载潋一眼,仍旧乐得合不拢嘴,她牵过载潋的手来,连连笑道,“洋鬼子们要遭报应了,我能心情不好吗!”
载潋听至此处,心中“咯噔”一响,难道太后说的“报应”,就是闹事的拳民吗?!
载漪听至此处,也上前来一步对太后笑道,“太后英明,这义和团的拳民们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一定能将洋人们杀得个片甲不留!”
载潋越听越急,眉头已不自觉地皱到了一起,而刚毅却仍旧在太后面前洋洋得意地笑道,“是啊太后,奴才曾亲自考察过这些义和团的拳民,他们当真是刀枪不入,不用怕那洋鬼子的洋枪洋炮!”
载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果然太后还是和载漪、刚毅等人是一路心性的!那些拳民可都是血肉之躯的百姓,太后怎能放任他们盲目无知地相信自有神功护体,可以刀枪不入呢?!
载潋在心中斗争了许久,她想要开口劝太后回转心意,不要再放纵义和团闹事,竟未想到荣禄率先开了口,他向太后说道,“太后,奴才不敢苟同,那些闹事的拳民都是凡胎,怎么可能刀枪不入呢?太后您难道不明白吗?!”
太后的笑意瞬时一凛,她挥了挥手,吩咐刚毅与载漪道,“你们先去歇着吧,等我午休起了再过来。”
载漪与刚毅都跪了安,殿内的大臣只剩下了荣禄,太后轻声叹着气,埋怨荣禄道,“你实在是没趣儿,连讨我乐呵儿也不会!我何尝不知道那些神功都是唬人的,也唯有载漪和刚毅他们相信罢了!不过是洋人欺人太甚,连我废立皇帝的家事儿也敢插手管了,我用义和团这些精壮的汉子来杀杀他们的威风罢了!”
载潋听得更是不寒而栗,太后竟然只是想要利用义和团想要杀洋人的“义愤”而已,在她眼里,这些活生生的生命究竟算什么,就如同战场上的炮灰一样,用鲜活的生命为她发泄私愤,到头来唯有灰飞烟灭。
太后自私自利与阴险狠辣让载潋无比憎恶,可如今也唯有依附在她身边才能保全自己,才能徐图将来。
太后与荣禄谈得不欢而散,荣禄自始至终不能认同太后的想法,而太后也不愿意再与他多讲,索性将他们全都挥退,道,“你们也都去歇着吧,等我午休起了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