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玉石的烟杆，严沉月含着烟嘴，烟丝却并没有点燃。

烟嘴里有着烟草经年熏染的烟香，这气味能令人专注和平静，尤其是身体里的血液在不知不觉中，涌动得有些激烈的时候。

他默不作声朝那安静躺在床上的老人看了很久。

盖在刘基身上的毡子被余西河掀开后，他一半身子都被暴露在刺骨的空气下。

这么冷的天，什么也没穿，老人却也不冷。

正如余西河所说，他皮肤滚烫，但不发汗，跟高烧症状一样。

直挺挺的身子陷在床褥里，原本就并不高大的身躯，此时因为过于消瘦，此时看起来就像个小孩。

通体干瘪着，但他肚子却特别大。

跟妇女怀胎似的，高高隆起，把皮肤撑得几乎半透明。

由此清晰可见，他肚子上有一道疤痕。

蜈蚣状，很长，从第三根肋骨的位置，一直到肚脐以下靠近腹股沟的地方。

这是有人曾经对他开膛破肚，于是留下来的一道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缝合疤。

开膛破肚的原因眼下不得而知，但一目了然的是，刘基的腹股沟淋巴处，跟顾家那位养子顾雍被送到严府治疗时的症状一样，也是体外长出了一颗异变的瘿瘤。

瘿瘤如鸽蛋大小，但同顾雍脖子上那颗像是鳃一般的东西不一样，它样子并不特殊，只不过，近看的话，不难很快发现，这颗内里充满着积液的瘿瘤内，密集分布着很多不知该被称作是经络，还是气管的东西。

它们跟肺叶内的气管长得实在非常想象，由此，一眼看清时，能令人毛骨悚然。

而这东西的出现，令刘基的体内也和顾雍一样，因病变生成了肿囊。

那道长长的疤痕所经之处，半透明的皮肤之下，隐约可辨充盈的腹水中静静团着一颗颗肿块。肝脏部位的、肠子部位的、脾脏部位的……数量之多，个头之大，仅看表象便可知，已几乎占据了整个腹腔。

而腹部上那道疤痕的缝合手法，则跟前阵子死在大理寺那名被捕于罗光镇的连环命案杀手身上的疤，是一模一样的。

综合这两点，可见，造成了刘基身上的病，不但严重，而且非常特别。

放眼当今世上，能给人做开膛破肚手术的医师，一巴掌可以数得多来。

而能在同一段时间，同一个地方接连见到被同一医师缝合伤口的人，更是罕见的巧合。

短短月余时间，先是大理寺的天牢内的双心人，再是顾家养子顾雍脖子上引起全身病变的瘿瘤，再然后是碾儿胡同那些被挖了脏腑的尸体以及怪脸人……直至现在，是教了自己这么些年的恩师，身上跟顾雍极为类似的瘿瘤，以及体内几乎撑破了肚子的肿块……

一种接着一种的人为所赋予的怪病。

一种接着一种的异常医疗术法不以治病救人为目的的，极端性的医疗术法。

它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生在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

虽说每次发生的时间，并不相同。发生的状况，也并不相同。而身上被施加了那种医疗手段的人，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同样亦不相……

偏偏串联在一起，似乎是一个整体，从哪个角度看都被什么给牵扯着。

所以，它们在发生前，应该是曾被隐匿了很久。

也所以，选择在这个隆冬之季，突然集中性地出现，这是在预示着什么？

“西河兄看不出来么？”思及此，严沉月看着刘基那双虚弱浑浊的眼，边将毡子重新盖到他身上，边道，“这是老师体内的肿疡所造成的腹部积水，由，”话到这里，微顿片刻，他仍以极为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是由他腹股沟处那块瘿瘤所引起的病变所致。”

“自然是看出来的。但贤弟可曾见过样子这样特别的瘿瘤么？”

“第一次见到。”

“那贤弟可曾见过，在短短几天之内，就长成这种规模的肿疡么？”

“短短几天？”

“是。我俩来时就听刘大人的那位大公子刘琏说起，这颗瘿瘤是早些年就在刘大人身上见到的，只是那时候没那么显眼，也不痛不痒，刘大人自己从未在意过，所以家里人也从未想过要找郎中来看看，只当是个寻常的痦子。

然而，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刘大人的身体变得十分容易生病，且日渐消瘦。

但由于那时候发生了些事，导致刘大人急急回京，且在那之后，他人一直情绪不佳，又极少出门与人来往，所以府里人都以为，那症状只是因为他忧思成疾的缘故。

却谁知，就在一个月前，这颗瘿瘤突然开始变大，而它的样子看起来，也越渐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刘大人的身子骨变得更加不好，常常容易发烧，并且吃不下东西，于是，身体变得更加消瘦。

眼看着短短不到半个月他就快要瘦脱了形，刘公子自是再也按捺不住，立刻出府去请了郎中来看。但，”说到这儿时，余西河话音顿了顿，下意识看向床上那依旧半睁着眼帘，但看不清究竟依然清醒着，还是再次陷入失去意识状态的刘基：

“或许是因为那颗瘿瘤生长的部位比较特别，样子又十分诡异，令刘大人觉得难以启齿，所以他没有允许刘公子将他得了这怪东西的事情说给郎中听，只声称是得了伤寒，让那郎中过来给把了脉。

郎中来看过后，说小腹有些鼓胀，怕是积食，遂开了些消食和治疗风寒的药。那些药自然是没有用的，但好歹服用后让刘大人的胃口好了一些，所以那个时候刘府里的人都以为，至多过个几天，刘大人就会没事了。

却谁知，就在五天前，刘大人突然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了，肚子也仿佛一夜间突然变大，乍一眼看去，像是女人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

刘公子吓坏了，忙将留在府里的郎中请来，之后诊断出的结果，依旧是积食。且积了不少，因为腹部硬得就像块石头。所以当下，就给开了消食以及排便的药物。

用了之后，似乎刘大人稍许好了一些，因为又能吃进去一点东西。

那会儿府里正忙着准备过年，刘大人又整天待在屋里躺在被子里，所以没人留意到，虽然他又能吃进去点东西，但肚子一直在快速变大。直到昨天大年夜，刘大人难得地出现在饭厅与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才赫然发现，短短几天，刘大人的肚子竟已跟怀孕足了十个月一样。

那发现让府里上下战战兢兢，一顿饭哪里还有心思吃得下去。

等好容易匆匆吃完，刘公子正打算扶刘大人回房，谁知突然间刘大人跌倒在地上，浑身发热，热得手都碰不上去，更是在不久之后便呼吸困难，一度连呼吸都停止了。”

说到这儿，余西河的话音顿了顿，随后若有所思看着严沉月，蹙紧眉道：“贤弟听到这里是否会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人呼吸都停止了，听刘公子的意思，应该还停了不短的时间，却还能活着。而他原本停止了的呼吸，后来又是怎样恢复过来的？”

“为什么？”没有回答，严沉月径直问。

不等余西河开口，他身旁的汪其瑧苦笑了声，指向那枚瘿瘤：“是因为它。”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严沉月道：“这东西辅助了我老师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