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皇宫兴建近千年,再加上历代修缮增补,琉璃碧瓦起伏绵延百里不绝,重楼飞檐错落转折,雕梁画栋静穆如海,气象堂皇而不失瑰丽。 此时中门大开,数万衣甲鲜明的禁卫军,手持长刀分列宫墙内外,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可见平日训练有素。皇宫大殿按照最隆重的礼仪,布置得极尽排场,一切设备用品皆是稀世之宝,满殿熠熠生辉,非同寻常的是,殿堂居中的宝座设了左右并排两个。 自从得到八百里加急奏报,长留尊上即日亲临选拔俊才,从清晨开始,蜀皇孟玄郎便召集所有皇室子弟在殿内恭候。他早已不复当年的年少俊朗,须发皆白,勤政之余不忘修炼,身体依旧非常健硕。如今,他全部心思都在一对宝贝儿子身上,希望他们一个能继承他的皇位,永保蜀国繁荣昌盛,另一个能够弥补他仙途中断的遗憾,入学长留,得道成仙。 突闻,殿外九传三宣, “长留上仙驾到!”一声高过一声。 余音未落,白子画已一身素白长袍,伴着清风明月飘然登殿,蜀皇孟玄朗抢先一步迎出殿去,躬身行弟子礼: “尊上安好。” 再见长留上仙千年不变的绝世风华,孟玄郎不仅老泪纵横,皇权富贵,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与长留仙途失之交臂,才是他终身憾事。 “皇上”白子画微微躬身,以客礼相还,他虽掩饰了容貌,却难掩出尘飘逸的气度,如月华倾泻,让满堂金玉失色,如同土墙瓦灶一般。 “拜见尊上。” 下面乌鸦鸦跪倒一片,为首的是太子孟长留,他身后是风姿俊朗的二皇子孟玉朗,此外还有数十人,都是蜀国皇室宗亲。 一众皇室贵胄都是长留试选弟子,白子画便按照长留的门规,登殿居中而立,训示道:“本尊乃长留上仙白子画,长留与蜀国孟氏皇族,依照千年前的约定,每十五年招选一位皇族子弟,入长留学艺。但长留门规不可逾越,唯有通过三道试题,才可入我长留门下。尔等可听明白?” “弟子明白。” 除了原本内定的二皇子孟玉朗,余下众人都心悦诚服,摩拳擦掌,准备奋力一搏。 “起来吧。”白子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一旁的近卫将军烈行云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与皇帝孟玄郎一同,居中坐下,静观各位显示才能。 三道试题仿照当年花千骨前往长留应试的三道关卡,难度也并未刻意降低,尤其是对勇气、意志力的考验,即便是凡间一等一的勇士,也不一定能通过。可见,白子画此行的目的,并真心要循例特招,而是想让这些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公子王孙,吃点苦头,知难而退。天庭上瑶池内,公主王子多不胜数,身娇体贵平庸无为,长留山的修仙资源,怎可再让费在这些纨绔身上。 大殿上一时寂寥无声,白子画低头抚着掌中白玉茶杯,凝眸与杯中载浮载沉的几片嫩绿芽儿,神情淡然,略有所思。刚才他略略扫视过殿内众人,发现唯有站在最后面,角落上上的一个少年,资质还算可以,只是不知秉性如何?翻开烈行云献上的花名册,找到了他的名字---孟光庭。白子画皱起眉来,只要是他见过一次的,终生不会忘记。这位少年,白子画的确从未见过,但是他的名字孟光庭,二十多年前却记录在逆臣明王家眷名册内。 原来是明王后人! 大殿上一片肃穆庄严,皇宫内院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通宵达旦歌舞欢宴,内侍络绎献上八珍美味,丝竹之声袅绕透出宫墙外。 花千骨不仅看到了皇后轻水,意外之喜,舞青萝奉命为特招试选送来三生池水,也刚刚抵达。昔日好姐妹,阔别经年,紧紧拥抱在一起时而哭泣,时而嬉笑,岁月如溪水长流,淘去粗沙,唯留下欢声笑语。轻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材略显丰腴,雍容华贵,气度非凡。舞青萝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老样子,为了这趟差事,和火夕两个在儒尊面前差点吵离合了,最后用半年的铺床叠被为赌注,三局两胜,赢出来的。 左手握着花千骨,右手拉着舞青萝,轻水羡慕道: “如今想来,还是修仙好,你看你们俩还是少女模样,我都老太婆一个了。” 舞青萝笑着推她道:“轻水,你的郎哥哥待你还不够好,三千宠爱在一身。你还贪心不知足,当了皇后想成仙,小心让大蛇给吞了去。” 轻水反唇相讥道:“你还敢说我,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当了神仙还鸳鸯双飞,让千骨来评一评,到底谁贪心,谁该被大蛇吞了去?” 花千骨笑得合不拢口,被逼不过,只好道:“你们一对是神仙眷侣,一对是人间龙凤,我要是大蛇啊,就太幸福了,想吃肥的就吃肥的,想吃瘦的就吃瘦的。” 说着,张牙舞爪就要咬下来,轻水、舞青萝笑着掉头就跑,在御花园里追逐嬉戏,笑成一片。 “千骨,别顽皮,你师父来了。”轻水突然一指她背后,花千骨顿时吓得僵立当场,不敢乱动。轻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花千骨扭头一看,才知道是骗她。 “轻水你欺负人,一点也不好玩。” 花千骨扭头装生气,额发下垂,娇羞可爱之像,让人又爱又怜。想起过往的心碎,轻水也不忍心再取笑她,拉了她俩入席就坐,亲自取过一个自斟壶来,劝酒夹菜赔笑脸哄她,花千骨本来就没真生气,一会儿,小暖阁内又传出欢笑声。 招待好姐妹,当然不用华而不实的宫廷盛宴,轻水只在花园暖阁内铺上丝锦软塌,水墨屏风遮挡,轻纱幔帐飞扬,舒适温馨,歌女舞姬都在百步之外献技。 当了多年的独宠后宫的皇后,又包办了满朝亲贵的婚事,轻水自信满满,俨然以半个月老自居。先举杯道:“昨日灯花结蕊,今日喜迎嘉宾。只是寒宫简陋,人多嘈杂,尊上又素喜清静,我怕唐突了贵客,特意在御花园中,打扫了先皇修炼时留下小院一座,清幽雅致,别具一格,千骨妹妹万望勿弃。” 舞青萝刚喝到口里的酒,差点被呛出来,咳了半天道:“我说轻水,你要摆你的皇后架子,上你们朝堂上去摆,咱们姐妹之间就别来着一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这么文绉绉的想憋死人啊。” 花千骨也是回了半天味,才弄明白,道:“轻水是想留我和师父住皇宫御花园里吗?” 轻水拉着花腔,戏道:“是也,哀家正有此意。” 花千骨也很想留在皇宫,好姐妹们多年不见,有说不完的话,哪舍得分开。但她也做不了主,踌躇半响道:“轻水,可师父说要游历人间,不可贪图人间富贵,应该去普通客栈投宿,我也不好违背师父的意思。” 轻水掩口而笑,道:“人间富贵怎及长留仙境,我这皇宫内院比起长留山绝情殿,如同鸡窝比凤巢,尊上不嫌弃就算不错了。放心吧千骨,今晚他们在大殿上会通宵比试,你就先住下来,尊上不会不答应的。” 舞青萝突然冒了一句:“千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可小心点。” 轻水狠狠瞪了舞青萝一眼,不再故弄玄虚,眨眨眼,三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她才说明缘由,小声道:“我给你们准备的小院,可谓曲径通幽,从外面看是三间卧室,其实里面全部打通,中间只用镂花围屏隔开,既不显亲密,又不疏离,你说我想得周不周到?” 花千骨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奥妙,满脸通红,心里一百个愿意,嘴上可不敢答应。“轻水这……这不太好吧,我看还是算了。”事关师父的清誉,失去妖神之力之后,师父可又变成了老虎,碰不得、摸不得。 轻水关切地问道:“千骨,你和尊上如今到底怎么样了?”舞青萝立即放下酒杯,也凑了过来。 被这么两位损友虎视眈眈盯着,花千骨小脑瓜子一下子就不够用了,傻乎乎地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 舞青萝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半开玩笑半恼怒地,道:“当然是你和尊上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了,你们到底在一起了吗?小傻瓜,这里又没外人,你还害羞遮遮掩掩,当年毁天灭地,都要让尊上当众承认曾今爱过你,我们可都在场看着呢,那时的勇气你都跑哪里去了?” 花千骨倒吸一口冷气,只好耷拉着脑袋,如实交代:“我一醒来就假装失忆……所以我师父他……我们……现在还是师徒关系。” 舞青萝皱起眉来,难得神情严肃地轻声问道: “千骨,难道你恨尊上以前对你太过无情,为了天下苍生差点把你给杀了?所以,你不爱他了,是吗?”轻水心中也正有此问,转身专注地盯着花千骨。 一抹凄艳的笑容悄然凝聚上她白皙的小脸,一泓秋水的双眸透出异样光彩,莹然气华之中隐隐包含古圣苍桑之意,神界覆灭后一万年的跌宕流离,太多的回忆让她一下子长大起来,不见丝毫小儿女之态。花千骨轻叹道: “看到师父的第一眼,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被他孤高清傲、一尘不染的绝世风华所倾倒,一心只想靠近他,越近越好。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努力考进长留,打赢仙剑大赛。最后,终于美梦成真,成了他唯一的弟子,陪伴在他身边。绝情殿的朝夕相处,点滴爱意汇成细流镌刻心田,那短短数载胜过了万年千年,此生唯他一人再难忘却。他总喜欢独自一人负手矗立露风石上,俯视天下苍生,明月与清风之间,孑然一身,他心怀天下,却有众生勿近的骄傲,这种一种绝世独立的孤独,也许这世上,唯有我这唯一的神才能明白,也最让我心痛。我想当时我们都有点明白,却太过懵懂,又有所顾忌,不敢面对彼此的真心。后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和我为了他做的一切,是非对错,任由他人却评述,经过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生离死别,如果我们自己还不能彼此原谅,纠结过去那点恩恩怨怨,我的万年颠沛流离,他的千年修仙悟道,就都真算虚度了!” 这一长篇,把轻水和舞青萝听得云里雾里,她们对于花千骨“神”的身份并不了解,不过总算抓住了关键的一句,“彼此原谅”,那么一切都好说了。 千骨还是爱着尊上,问题就在于,尊上爱不爱千骨呢?事关尊上,舞青萝是长留弟子,不敢问得太放肆。轻水却不管那么多,刨根问底道:“千骨,那尊上他呢?你醒来之后,尊上待你难道还和以前一样吗?” 这一问,正是花千骨的困惑之处,支吾了好久才道:“这个……我也很困惑……师父他……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轻水拍着手,笑道:“这就对了,过去的是是非非,就让我来说句公道话,你们俩谁也别怪谁。尊上他的确太过冷酷无情,他活该惹你怨恨。可是你毁天灭地,拿我们六界苍生的小命去逼他,尊上没被你逼疯都已经是万幸,和过去有点不一样,实属正常!实属正常 !” 花千骨想想也对,顿时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耷拉下小脑袋。轻水突然喜滋滋地凑了过去,咬着耳朵问道:“千骨,那你倒说说看,尊上……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没等花千骨反应过来,就搂她入怀,亲亲她的小脸蛋笑道:“尊上他有没有对你这样啊?” 花千骨被她揉捏得浑身不自然,使劲挣脱开来,故作嗔道:“轻水你想哪里去了,我们还师徒呢?” “咦” 轻水不甘心地拉过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道:“那这样呢,这样总该有吧?”花千骨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把手抽回。轻水却硬拉着不放,非要她说才肯松手。 两人正在玩闹,舞青萝轻咳一声,突然插进嘴来:“轻水,你就别问千骨了,问她也没用。尊上对她怎样,长留上下早就看出端倪,只是不愿说破而已,最后就连世尊都起了疑心,特意拿绝情池水去试探尊上。这件事从头至尾,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就是我们的傻千骨。” “绝情池水?”轻水和花千骨几乎同时惊呼,轻水是真的不知道此事,花千骨则疑惑舞青萝怎么知道,当时七杀殿内只有他们师徒俩,连竹染都不知道此事。 舞青萝一时口快,脱口而出,咬了咬唇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好从实招来:“就在,妖神大战之前,尊上从七杀殿回到长留时,手上鲜血直流,当时长留大殿上除了世尊、儒尊还有我和火夕在场,尊上亲口告诉我们这是绝情池水的伤疤,被他亲手挖掉了。后来我从师父那里听说,是世尊担心普通池水对尊上无效,特意去三神兽源头拿来最纯的神水,当作不小心洒到尊上手臂上的,留下的疤痕永不消除,除非心变了。” 轻水恍然大悟,道:“千骨,恭喜你了。”又笑道:“千骨,你和尊上既然两情相悦,何不早点成亲,我也好讨杯喜酒喝,再过几年,你们青春依旧,我可能就老得眼花耳聋,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下,花千骨为难得不知该,怎么说好,师父没提,她怎好意思开口呢? 看出了她的犹豫,舞青萝以过来人的身份,道:“千骨,天上的神仙,大多清心寡欲,就算偶尔动情,也最多春风一度,过后淡忘了。神仙之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延续香火的必要,很少会去谈婚论嫁。” 轻水在长留跟着桃翁师父,没学别的光学了一肚子天庭秘辛,终于有机会卖弄一下,插进来道:“连天庭玉帝家的七仙女、织女,都不得不下凡寻找夫婿,可见神仙要结成眷侣有多难。” 一句话,正说道花千骨心坎上,不仅愁上心头,师父可不是普通神仙,上仙之躯,不要说春风一度,怕只怕他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舞青萝继续耐心开导道:“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这个道理天上人间都一样。神仙只要结成眷侣,名分一定,为人夫之责,就属于天道,而非人欲。哪怕是牛郎织女,如此悖逆的仙凡结合,王母娘娘也得让他们一年见一次。所以,小骨,师徒就是师徒,名不正则言不顺,只有结为夫妻,两情才能真正长久!” 一番肺腑之言,花千骨如同醍醐灌顶,面露难色道:“婚姻大事啊,师父他不开口,我怎么跟他说呢?” 这下舞青萝也黔驴技穷,对啊,尊上的身份地位在,他若是不肯,谁也逼不了,劝不了,即使师父儒尊出面都没有。为难地问道:“千骨,难道尊上就对你从来没有承诺过、或暗示过吗?” 爱给你!人给你! 我带你走,去哪儿都行。 你要什么,开口就是了,我都给你。 只是不要离开我! 花千骨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半天,道:“我快要魂飞魄散时……好像隐隐约约听师父说,不要离开我。只是离得太远,没听太清。”这么一大段羞人的话,怎么好意思说给别人听,自己想想都脸红。 轻水毕竟经验吩咐,眨眨眼计上心来,道:“有了!尊上不是让你试着恢复记忆吗?不如,你去告诉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就想起刚才那句话了。接下来,就看尊上如何处置了。” “绝妙好计啊!轻水,你简直是女诸葛!” 舞青萝压着嗓子,拍手叫好,花千骨也顿觉柳暗花明,忧愁全消。添酒回灯,三人畅快痛饮,共醉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