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宴后殿选的日子还未定下来,宫内便有另件事传遍了。
“百纳翁主许给了太官令薛缙?”看着眼前的燕秀,李静涵似有些不敢相信,“果真?”
“奴婢不敢浑说。”燕秀忙道“昨日陛下连夜下的旨替百纳翁主同薛大人赐婚,且因着薛大人职位低陛下还特意将光禄寺少卿这个空缺叫他补上去还叫太史局择定吉日以定婚期。”
“可薛缙不是同长公主曾有过婚约吗?”
便是婚约未成这薛缙也同百纳翁主扯不上关系。
那小翁主来大魏显然是为了入宫的眼下竟这样许了朝臣她未必就会闹?
将心中疑惑问出李静涵便又听得燕秀回道:“说出来只怕姑娘不信,这同薛大人的婚事,听得说还是百纳翁主自个儿去紫宸殿求的。这中间究竟如何谁也不知,只是小翁主前脚从紫宸殿出来陛下便立时下了旨。”
那百纳翁主原是李静涵殿选路上最强劲的个对上。
盖因对方由百纳而来占了先机,不必同她们这些人样,还要等着殿选后册封。
且照着先时的例子,百纳送来的翁主册封最低也是九嫔中的位份可殿选的家人子至高也不过正七品小仪若单论位份,李静涵便首先输了对方筹。
原本她还在为此忧虑,未料到不过夜之间,那个她视之为对手的人竟直接出局了。
臣妻和宫妃到底还是有着巨大差异的。
至少对方再也不会是自己的威胁。
思及此,李静涵心中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开来。
不论陛下究竟是何打算,总归于她是有利的。
姑母李太妃在前边替她铺路,她自问今届家人子中,还未有人是能入眼的。
只要小翁主不在,凭借着她同陛下之间的情谊,自然能将旁人都比下去。
此时,长公主明安殿内,褚师黛坐在红杉木嵌云英石背板的罗汉床上,双眉微蹙,看着对面的人。
“殿下,我”她想说什么,却又似有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穆染身子稍稍往后靠,背靠在了身后的凭几上。
“本宫记得你不是磨蹭的人,怎的今日竟这样不爽快起来?”
褚师黛平日自然不是这样,从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今日情况不同。
先前她尚不知晓那薛缙曾是长公主未婚夫婿时,还能毫无保留地同对方说自己心悦薛缙,可如今在已经知晓此事的情况下,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尤其是她同薛缙的婚约。
这明安殿也是她自己要来的,原本来之前她想了许多如何开口的话,只是当来了见到长公主的瞬间,原本要说的便全堵在了喉间,叫她根本不知怎样说。
“其实你不说本宫也知道。”穆染徐徐道,“赐婚之事,本宫今日早便听说了。”
小翁主滞:“殿下,我对不起。”
她看着对方,好半晌才说出句对不起。
穆染却摆摆手。
“为何同本宫道歉?你心悦薛大人,如今又得陛下赐婚,是高兴的事。”
“可,薛大人毕竟曾是你的”
“他曾同本宫有婚约不假,可最终未成,且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若非那日太妃提及,本宫自己都记不起了,你实在无需放在心中,更不用觉着对不住本宫。”
小翁主因着她番话,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她方面觉得自己对不住对方,可另方面看着对方这副清冷的模样。
尤其是在说那番话时,眼中神色淡淡,没有丝起伏,让她不由地脱口问了句。
“殿下,您不难过吗?”
难过?
穆染指尖微顿。
为何难过?
她看着对方,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何这样问。
褚师黛细细看着对方,似乎想从对方的面上瞧出什么来,可最终她只是有些挫败地收回视线。
因为她发现,长公主的面上确实没有任何波动。
她似乎全然不为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婿要另娶他人而觉得难过,那双幽深如冷月寒星的双眸中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小翁主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为了对方。
因为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这个如今皇城中唯的长公主,似乎并不似旁人所想的那般令人歆羡。
对方或许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切,可从她的眼神褚师黛却能看出,她的心中片贫瘠。
因为感受不到,所以不伤心。
旁人能轻而易举拥有的悲欢喜乐,对她来说却是极少能感受到。
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过多的事物值得对方停驻。
褚师黛的双眸又看了看对方虚无的眼神。
所以才会什么都不在乎。
“殿下。”她忽地开口,“有人向你求过什么吗?”
对方忽然的转变话题叫穆染怔,接着顺着对方的话想了想。
似乎是有过的。
这么多年来,那个人不止次地在她跟前同她说过。
“皇姐,为什么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孤?”
“回,哪怕只有回,只要你能认真看孤眼也好。”
对方落水那年,她几乎是日夜陪着照顾,那时的少年高烧不退,双颊烧得绯红,可攥着她手的指尖却死死握着,丝毫不愿放开,迷糊之中口中还喃喃念着。
“求你了,看看我,只看着我”
“求你。”
那时的穆染坐在床边,看着整个已经思绪迷蒙的对方,垂着眸言不发。
最终她也没应下。
因为她根本不知对方究竟说的是何意。
穆宴总爱说她眼里看不见任何人。
可她也不是眼盲,怎会瞧不见人?
因而只当对方每回的请求是他无故犯疯罢了。
回神后,穆染看着对面的小翁主道:“大约是有的罢,只是本宫也记不清了。”
这么些年,也只有穆宴人在她跟前那样过,可这些事又怎能叫外人知晓?
小翁主却也不是蠢人,见对方如此,心中便明白几分。
只怕她是不想说罢了。
心中不由地叹了句。
似长公主这样的性子,若求的只是身外之物,金银财帛便也罢了,可要想在她身上求得什么,只怕难极。
这样想着,小翁主面上竟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恰好被穆染瞧见。
“怎么,后悔了?”她道,“眼下赐婚旨意尚未彻底传开,你若不想嫁了,倒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对方面上的愁绪让穆染误以为她是后悔向陛下请旨。
小翁主听了便忙摇头。
“当然不是。”
可她又不能说自己为何如此,只得将话往另边说。
“薛大人很好,能嫁他,比入后宫要好上万分。殿下莫怪我多言,尚在百纳时,我便知道,深宫之中极少有善类,父王那些女人们,为了能得父皇点儿垂怜,人人用尽手段。母妃这么些年来小心谨慎,就怕有点儿错处,被旁人捏着治下去。若非我生来便是要到大魏联姻,那些庶女们只怕没个好开交,这翁主之位也不定什么时便没了。”
小翁主原本还是为着将话题引开,谁知说着说着竟真情实感起来,也顾不得眼前的人是大魏长公主,竟将心中的话都说与对方听。
“在百纳尚且如此,只怕来了大魏更不知如何了。殿下想来比我清楚,眼下陛下虽后宫无人,可那些个待选的家人子们,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若先前尚未遇着薛大人便也罢了,横竖不过是命,我也认了。可见了他后,我便觉得,这世上总是有值得期待的事去做的。”
“这便是你冒着风险去请旨的原因?”
小翁主点头。
她自然知晓,自己先前入大魏是要成为天子宫嫔的,虽则以前也有先例,百纳的翁主做了臣妻,可她去紫宸殿前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先例是先例,若今上不允,她便是断了自己后路。
好在陛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打算。
“我去了紫宸殿后,起先陛下是不怎么愿意见我的,也不怎么同我说话,直到我说了自己来意后,他才忽地放下手中朱笔,幽深的眼睛瞧了我好半晌。”
褚师黛现在还记得昨夜紫宸殿的情景。
那时她稽首行大礼,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后,便不再开口。
整个紫宸殿内静得吓人,就连原本陛下行笔之间衣料婆娑的细微之声都已经停下,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褚师黛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殿内的氛围凝滞且压抑。
她虽以手抵额垂首于地,可这样的姿势愈发叫人心中紧绷。
因为她看不见周遭情况。
似乎要印照着她心中的想法,整个殿内的烛火竟也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听见上首的人笑了声。
“呵。”
短促而低沉,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何意。
“地上凉,翁主起来回话。”上首的祯明帝说了句,便有人低声应了,接着匆匆行至褚师黛身。
“翁主起身吧。”那人伸手将褚师黛扶起,却因着规矩,并未触及她多少,只是力道堪堪够让她起身的。
褚师黛口说了句“谢陛下”后,方自己又用劲,从铺了剪绒地毯的地上站起来,然后才发现,原来下来扶她的,是殿中监陆斌。
想来也是,这殿内所有的人都在外候着,也唯有身为天子近侍的陆斌才能贴身跟着。
而褚师黛起身时不经意瞥见上首的陛下。
对方原本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正批阅着的折子,指尖上的朱笔早已放下,双幽深的双目正盯着她。
冷不防被对方这样瞧着,褚师黛觉着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有些泛冷起来。
那时仿佛被冷血动物锁定的感觉。
她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翁主果真对薛缙见倾心,非君不嫁?”她听得上首的陛下缓声问道,“你可知自己身为百纳翁主,当初为何入大魏?”
“妾知道。”褚师黛只能硬着头皮答,“只是陛下天子之尊,富有四海,细算下来,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宫中的女子也样。妾蒲柳之姿,自问不及诸位家人子们,微星如同与皓月争辉?因而妾斗胆求陛下恩典。”
她说完后上首的人却忽地又沉默起来,半晌后方徐徐开口:“这天下都是朕的,后宫的女子自然也是”祯明帝将对方的这话重复了遍,也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起来,“好,翁主这句说的好!”
“翁主既如此痴情,朕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你的请求朕允了,恰好光禄寺少卿空出,便叫薛缙补了这空缺,届时太史局再择定婚期。”祯明帝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朕感念于翁主痴情,故而特准了你的请求。在此,朕先预祝翁主同薛缙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最后那句“恩爱两不疑”他加重了语气,听着不像是祝福,反而是命令般。
两人谁也未提及薛缙曾是长公主未婚夫婿事。
纵使褚师黛来之前曾想过要如何应对,可也未料到陛下竟压根不提,且这样轻易地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可小翁主到底是个实诚人。
她虽自幼骄纵着长大,性子也被惯的有些无法无天,但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因而才有了今日来明安殿向长公主解释这出。
虽然确实如长公主所言,她同薛缙之间不过是曾有过婚约,可谁也未见过谁,两者的联系也只在那道早已被收回销毁的旨意上连在起过。
细算上来,小翁主要嫁给薛缙,其实同穆染并无什么关系。
只是小翁主自己觉着对不住她。
谁知来了明安殿后,对方竟比她想的还要看得开,言语之间并无丝不悦和遗憾,就连替她高兴看上去也是真心实意。
这也是小翁主为什么在对方跟前卸下心防的原因。
穆染并不知道对方心中这些想法,因问:“你果真如此心悦那薛缙?”
小翁主顿了顿,半刻后缓缓点头。
穆染看着对方面上认真的神情。
“这倒也好。”她道,“先时本宫便想着,这后宫只怕不合适你。”
对方这爽利的性子,心直口快的脾性,显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若日后真个入了后宫,便是有百纳作为支撑,只怕也斗不过那些个贵女们。
她还是如花般的年纪,不该在这深宫中凋零。
如今既能嫁人出去,倒比留在宫内要好。
“也不知是怎的,你要嫁人了,本宫总觉着是要嫁个小妹妹出去样。”穆染说着,素来清冷的声音带了丝暖意,“日后的出去了,若得空便回宫来看看本宫。”
这么多年,小翁主是穆染唯个觉得有些亲近的人。
她自幼便过得苦,母亲逝世后独自人生活,遇见穆宴后虽不再风吹雨淋的,可先帝膝下旁的公主也不愿同她道。
或者说,穆宴也不乐意。
那会儿穆宴便时常同她说,那些皇女骄纵,不是适合深交的对象。
穆染这人也没太多同旁人沟通的想法,她性子太冷,整日也说不出几句话来,同她在起总会让人觉得闷。
因而也并不在意那些她名义上的姊妹们对她敬而远之的态度。
及至某日她忽然发现,安阳殿外似乎有人来过,却又被拦着才离开了。
她因而问了几句,方知晓是穆宴的意思。
是他告诉安阳殿的人,除了他,谁都不能轻易入殿找穆染。就算有人来过,也不必叫穆染知晓。
事后她也曾问过穆宴。
对方当时坐在她身边,两人在处用膳,听得穆染询问后,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先自己夹了块水晶角儿放在对方跟前的碟中,接着方看着穆染道:“皇姐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些人不喜欢你,总想着来寻你的不是,孤才下令叫人拦着的。”
他说这话时,唇边带着笑,眼神幽幽,带着莫名的微光。
穆染听后也没再追问。
至于对方说的话的真实性,其实她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
有些事不必追问到底,说多了反而没意思。
只是自那之后,她愈发淡了交友的心思,直到遇见小翁主。
许是对方的性子不似旁人那般沉着,也不会轻易被她冷然的面容吓退,反而总喜欢往她跟前凑。
有时小翁主同她待上两个时辰也不会觉着闷。
穆染本身不怎么喜欢开口说话,可小翁主倒有数不尽的话样,总是句接着句,即便很少得到穆染的回应也不会丧气。
更有时,她会安静待在穆染身边,即便什么都不做。
正是因为如此,穆染慢慢地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小翁主和穆宴样,在穆染的生命中留下了印记。
只是那是不同的印记。
给穆染的感受是不同的。
小翁主似乎未料到她会忽然这样说,整个人先是怔,面上慢慢露出欢喜的神情,开口正要说什么时,忽听得殿外有匆匆脚步声,接着便见小宫娥疾步进来。
“殿下。”那小宫娥在罗汉床前站定,先是见礼,待长公主叫她起身后方道,“御前来了人,说是陛下宣殿下去紫宸殿趟。”
这旨意来的突然,眼下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也不是特殊的时辰,且这小宫娥的模样,显然是着急的。
小翁主以前从未见过这阵仗,不由地有些疑惑。
倒是穆染,听了后没什么特别反应,说了句“知道了”,便让那小宫娥退下了。
“翁主早些回去吧。”穆染说着起身,又叫了人将褚师黛送出明安殿。
在对方离了殿内后,她眼中的那丝暖意才逐渐淡了下来,接着消失不见,幽深的双眸中,最终什么都不剩。
“备车,去紫宸殿。”
说完这话,她径直去了寝殿更衣。
同以往样,穆染这回去紫宸殿样的无人阻拦,而原本跟在身后的千月经了这么几回,心中早已门清的,眼见那殿门便在跟前,她便止住步子。
“奴婢在外等着殿下。”
穆染略侧眸,看了她眼,接着点头。
那些候在殿外的内侍眼见她来,便纷纷躬身见礼。
穆染面往里走,面叫这些人起身。
及至刚踏入殿门,便迎面同往外来的陆斌对上。
“臣见过殿下。”陆斌也微微躬身。
“大人多礼了。”穆染说着便问了句,“大人这是有事出去?”
陆斌恭敬道:“回殿下,陛下派臣去趟礼部,吩咐几句百纳翁主婚事的话。”
穆染听了便也没多问,只说了句“那不打扰大人”了便往殿内去。
而身后的陆斌直到她入内了,方看了两旁候着的内侍眼。
那几人见状忙知机地上前,人拉住边厚重的殿门,接着小心地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