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宁与冯氏兄弟一同拜见过县君,得知了所谓的“京师谒者”原来是新任的北部督邮,心中还是宽释了许多,此前内心的紧张也去了七八分。后来冯氏兄弟又被委派去海盐县追查旧案,韩宁就自己一个人回家来了。
但在县廷中与冯氏兄弟俩分别时,冯范不安地对韩宁说,全纲可能是因为不愿意追查王贞,被偶然途径北由亭的督邮听到了,这才被执下狱。而全纲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报偿王贞昔日的救命恩情罢了。他担心自己与弟弟当时在场,举止上或有不合律令教条之处,满心畏惧自己是否也会被督邮捕去。
韩宁当时自然仍是温言宽慰,仍道你我既为清白良吏,便无劳忧心于此。但回到家里来后,韩宁愈是想到此点,心中愈是觉得难以理解他不是在担忧冯氏兄弟,反而是觉得督邮捕捉全纲之事,实则全无情理可言。本朝既以忠孝治国,全纲为报旧恩,避匿不去,虽背律法,其情却是可宥,督邮身在暗处,全然可将这件事当作耳旁风,听之任之,为何竟然还是将全纲捉走呢?再者,督邮为何又不去捉拿王贞,却只对县廷里没有印信的百石吏下手呢?厚此薄彼,实在是有些不合为吏之道……
韩宁愈加思索,不仅心思愈发烦乱,甚至也如冯氏兄弟那般,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情来了。他双目瞠张,惶惶然回到家中,眉目不展,神情委顿。
四十余岁的韩母额角已生数茎银发,见韩宁这副样子,自己也皱起一张愁容,心中猜他大概又是被繁杂吏务扰乱了心志,于是便悄然从后门潜出,请了韩宁的师傅尹长年到家中,纾解爱子的心绪。
韩宁在内堂听到母亲的召唤,快步踱出,见到笑容可掬的尹长年,忙不迭行了个子侄礼。尹长年拜拜手,拉着韩宁进到他的房舍。一在枰上坐定,他便直言问道:“阿宁,你还记得当年初任文史时,你所立的志向么?”
“当然记得。我当时说……要遍查吴郡豪强隐匿人口。”韩宁稍稍踌躇,不明师傅用意为何。
尹长年倏然一转,竟立即点住了他的心思:“那么,如今再看你这志向呢?”
“这……”韩宁一愣,苦笑道,“呵,当时之言,实不过是小儿痴语罢了。”
尹长年的笑意渐渐消散,转而换之的则是一副似是释然豁达的神情,慨叹一声道:“才听你母亲说,你刚从县廷回来,我想你大抵已从县廷那里得知了全纲那件事的始末。我刚才经过县丞舍前,也听苌芳说起了。看你这副模样,我想你大抵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尹师……”
“你可有想过。”尹长年莫名想到了冯氏兄弟,尤其是此前冯典竟然声称要烧毁掉北由亭的模样,转头再看韩宁,心中却是颇感欣慰,但仍是语重心长地说,“为何光武中兴以来近二百年,豪右隐匿户籍,终不能治么?”
“这却未曾想过……”韩宁稍稍一想,却马上有了答案,“但要细细推想,似也不难。豪右所隐匿之户籍,大抵是一些逋逃。这些逋逃已经被从名籍上削除了,其献产投附于豪右,实是屈身为奴了。依汉家律法,奴婢类比于牲畜,不过是主家的私产罢了。可又有哪家人,竟愿意将自家的牲畜、赀财都公诸于众呢?要是换作我,我也会捂得严严实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