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堂子里敲锣打鼓,掌声雷动,一派热闹。 门外,栓子远远望见洪捕头几人,低声提醒扈娘。 扈娘懒懒睁开眼,见到那几把明晃晃的大刀,朱唇松开烟杆子,鼻腔中呼出云雾袅袅。 “洪大捕头不在家过节,到我这儿来,是为看戏的?”她见洪捕头身后跟着个小女娃,掸弹烟灰,“小叶子怎么来了?你爹爹不是说了,不许你来咱们这儿吗?” 张小叶瘪瘪嘴,“那糟老头说了不算!”说罢先洪捕头与扈娘一步跨入竹楼,到台下选好位置。 洪捕头领着众捕快往里走,扈娘一条腿勾起,挡住他们的去路,“本店规矩,先付钱,后进店。” 洪捕头从腰包里扔给她几个铜板。 扈娘接了茶点钱,“嗤”了一声放他们入内。 洪捕头走了两步,回头,“希望扈娘生意兴隆,这钱您能一直收下去······”说罢带着衙役们进入堂内。 扈娘细瞅他方才给的几枚铜钱,望了望捧水仙来往走过的少男少女,扎满水仙花的车马,一时狐疑,抬脚跟了进去。 明尤坐在马车中,见扈娘进了大堂,转身给同坐的小花戴上面纱,二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对望。 “方才哥哥交待你的事情,你可记好了?” 小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长睫弯曲,又大又亮,极好看。因不会说话,那双眼睛饱含情绪,此刻眨巴着满含热切地告诉明尤······ 我记住啦! 明尤带她下马车。 ······ 竹竿吊花球,随爆竹声骤响乍开,满堂红丝带,热闹而喜庆。 锣鼓喧天,黑脸大汉手拿三寸六尺白虎玄铁大刀,连番跟斗上台。台上烟雾起,七个彩帽白脸小儿腾云驾雾而来,幻出真刀,将大汉团团围住。 一个举手亮白刃,大叫一声,大刀从自己额头砍下去,将自己的头劈做两半;一个手拿钻心锥,扎入自己的胸膛,剖出心脏。 黑脸大汉上前三步,正欲大喝七圣妖娃,有人在暗处幽幽道:“水仙花王转世灵童下凡,妖孽还不现行?” 台上烟雾渐浓,红幕布突然拉开,中间走出一个小小身影,她所到处烟雾四散,台下众人依稀看见一个头戴面纱的白衣女童。 她怀中捧着一株水仙,抬袖朝七名妖娃一点,那破烂的面容肠肚中迅速生根发芽,长出水仙花。 众座惊奇未定,她又往黑脸大汉挥舞水仙,那厢手中的白虎玄铁大刀被油油绿茎绑缚,如蛇盘转在刀身之上,在刀尖幻出一朵水仙花。 两方停止厮杀,水仙灵童转身而去。悬梁上抛下一颗花球,半空中炸开,这一回,飘的不是红丝带,而是满堂水仙花。 喝小酒的洒了杯,吃花生米的咀嚼到一半呆呆吞下,卡在喉咙胀得满脸红紫。 众座以为神迹,高呼水仙花王。 站在人群中的一个小女娃大叫:“骗人的,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奈何她那点儿声音太小,被一阵阵的欢呼声盖过,相邻的几人也只回头看了看她,见是个小娃,也不搭理。 张小叶急了,站到自己的板凳上,大喊“骗子”,见无人理她,又上前拉拽人家,“都是骗人的,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她手上就一朵花,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她来之前遇到那个姓明的。两人以小花手中的水仙花打赌,说只要小花带着一朵水仙上台,便是今年的花王。 她当此话荒谬,不曾想在这个戏台子下看到如此情形,恍然大悟——自己被扈娘骗了。 她絮絮叨叨重复这句话,被人一把退开,“假的又如何?”那人对同伴道,“这样的景象老子头一回见,真是太好看了!”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只要好看就行。 可是扈娘不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想学的是真本事······ 怎么会这样的······ 她自己也不信的,可是事实摆在那里,逢人就拽住人就对人家说——“那是假的”,引起伙计的注意,挤入人群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到茶房,招来扈娘。 扈娘正气得浑身发抖,进门后砰的一声摔了木门,烟杆指着伙计,“谁许你绑她?” 张小叶拼命挣开伙计的桎梏,哭道:“她手里只有一朵花,一上台就‘变’出那么多······水仙花王是骗人的,七圣刀也是骗人的。” “你说什么老娘听不懂!”扈娘心知张小叶是被衙役们带来诈她,保不齐隔墙就有耳,当下一个字也不认,狠狠吸了口烟,吩咐伙计,“将她给我扔出去。” 伙计得令要抱走张小叶,大门突然被人踹开,一群官差,挎大刀,蒙白面,手中提着百戏团演出时才用的炮仗。 扈娘叫了一声“不好”,转身便要从后门夺路而去,不料后门被人把住,窗户也被人死死封住。 导火线燃着火星,迅速点着了鞭炮,“噼里啪啦”,火药颗粒与纸筒炸开,弹在扈娘额上,屋内浓浓烟雾缭绕。 趁伙计惊慌之际,张小叶挣脱他的桎梏,这回她迎头往扈娘撞去,夺了扈娘手中烟杆,两手掰折了一下,折不动,见煮茶的火炉冒火星,将烟杆塞了进去。 藏在炮仗里的迷|烟,让人眼前生出幻觉。她随手带着的烟杆里兑着解药,可现在······那个臭丫头给她烧了! 四下里云雾缭绕,伙计迷了眼睛。扈娘大怒,拿她无法,推开伙计,撕了块衣裳破布,跌跌撞撞提起灶上茶壶,浑不觉那壶子滚烫一般,将茶水倒在破布上,匆匆捂住口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张小叶拿出准备好的童子尿破布,紧紧拴在头上,左右看了看,找到一把铲子,迎面朝扈娘打去。 此时的扈娘神色恍惚,面带微笑,竟没有躲开。 铲子还未打到扈娘脸上,被人制止。 她抬头一看,原是明家公子,赶紧收了铲子。 捕快们将扈娘拷上带出茶房,竹楼外的客人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他们押着扈娘要走,整个百戏团被捅了马蜂窝似的,台上台下的小子们抄起家伙冲出来,攀梁跃阶追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把她放下!” 这些个抹了白脸黑脸花脸的小子们,大的与枪一般高,小的还没有桌子高,见扈娘要被带走,俱红了脸。 洪捕头拔刀,“审问的时候,你们句句包庇,现在证据确凿,你们中是被她骗来的,买来的,还袒护她?” “没有扈娘我们早饿死了,你们把她带走,我们肯定回不家了!” 明尤想起栓子说的话:扈娘说了,威将军打仗胜了,边关稳定,咱们一路吹拉弹唱回家去。 他们众口一致,原是怕没了扈娘,就没法回家去。纵使知道她所干的勾当,也要誓死回护。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子举刀,说道:“边关打仗的时候,路边吃人肉的都有,那时候可没有官差管我们,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了,你们却来搅合!” 黑脸是正,白脸是邪。 黑脸正直无私,白脸阴险狡诈。 他画着黑脸,在台上表演时扮演一个正面角色。 那一张张画着脸谱的面容坚定而决绝,将扈娘当作他们唯一的倚靠。 “扈娘还得带回衙门仔细盘问,她的好恶不可一言蔽之。”洪捕头冷静道。 “管你那么多!”那个领头的小子喝道。 小花不知何时窜出来。 她聪明得很,遵照明尤吩咐,在台上演过水仙灵童就钻到台子底下去,任谁也找不见她。等听见外头声音乱了,她才钻出来,寻见明尤的身影,忙挤到他身边去。 她脸上还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寻求夸耀。 她眼中“黑白分明”,不止善,不纵恶。 明尤将手掌放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小姑娘脖颈后弯,昂着头,明尤的手掌从她头顶滑落,动作好似就像在顺猫儿的毛。 他对她回以微笑,手掌蒙住她一双眼。 说不出话,眼睛被人蒙住,耳力便尤其好。她听见身边一阵衣物碰撞的窸窣声。 “啊!” 刀与飞刀相撞不敌,落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 “这一轮还是秦公子诗文最佳,得胜······”书案前,一位端庄娴静的白衣女子放下手中诗文,颔首道。 秦岩笑受众人称赞,挪步到明沅跟前,“阿沅啊,你给弄点简单的,这连胜几场了,有点儿过了······” 这不比与人练武对打,胜负一看分明。照明沅说的诗写出来,他自己都心虚。 明沅瞥了他一眼。“那你要什么样的?” 秦岩忙道:“下场放水,别再拿头筹,第二行,第三也行。” 明沅:“你说了算。” 她想赶紧完成这些事情,寻明尤去。那孩子武功不差,遇事也机敏,事情交给他,定能完成得很好。可是······ 没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始终不放心。 习惯一样。 她靠在窗边,不时眺望石舫来往之人。突然目光一定,不动声色地,身子慢慢从窗前移开。 秦岩正好往楼下一瞧,哼哼道:“神婆又来混吃混喝。” 楼下的新客——水仙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