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俨头一回听见敢让他家将军“站住”的。 为首的马儿铁蹄一顿,小花踩着马蹬往下跳,被威云启拎住衣领。她顺势滑下去,一落地就往明尤身边跑。 明尤接住扑过来的小花,“小花,别哭。” 威云兮双手擦了擦眼泪,一下就不哭了。 明尤对上威云启冷冽的眼神,按捺满腹疑惑怪异,道:“小花······威姑娘有重要之物落在府内,请威将军容明尤带她去取。” 威云启的马驻在明府之前,似是默许。 明尤牵小花入府,吩咐家仆唤霍大夫,到明沅房中,赶了一众丫头,蹲在小花面前,欢喜道:“小花,我方才听见了你的声音······” ······ 四个轿夫步伐齐整,绛红软轿穿过大街小巷,在明府前停下。 明致远见那顶轿子,向威云启告罪,匆匆走到府门前,吩咐家仆将轿子抬入府内。 威云启跨坐一匹红马,耐着性子等待妹妹,看见那顶轿子,道:“那是什么人?” 一旁的威俨细细瞧了瞧,道:“是与明公子一同追击恶人的那位。属下看过她出招,本领奇高,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不必说她,抬轿的那几人个个是高手。” 方才威云启一直在观察,抬轿的四人步伐稳健,一路走来轿子平稳得没有一丝颠簸。他心里有了几分眉目,“似你这样的,练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给她抬轿······” 威俨“嗬嗬”笑道:“将军取笑我。那四个人真有那么厉害?” “嗯。”威云启漫不经心道,“四人八只胳膊,随手就能将你们大卸八块。” 明致远迎水仙姑姑进府,转身应付威云启,听威云启等人提到水仙姑姑,道:“内子病中,不肯求医问药,说心中魔障难除,需请来这位姑姑,方能化解。” “姑姑?” 明致远解释:“她是世居苍连山的巫女。几百年前生活在此的部落绝迹,只剩她一人。无人知她寿数几何,又有几分怪力乱神之法,在此地极受敬重,老人们称她一声姑姑,称谓传了多年,如今大家都这么叫她。” ······ 声音? 小花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 “嗯,我、我不知道······” 她并未张口,身体不知哪一处在发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低哑又细弱。 明尤想了想,抱着小花瘦弱的手臂,道:“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你继续说话,我再试试。” 他闭上眼睛,这回什么也没听见,直到小花推搡他,他才如梦初醒。 明尤兴奋,半作玩笑道:“闭上眼睛听不见你的声音,看着你的时候能听见······是不是蛊王钻到我眼睛、耳朵里去了?” “蛊王?”她露出好奇的眼神。 明尤蹲在她身前,二人几乎一般高。听到明尤说什么眼睛耳朵,小花没有理会,眼睛紧盯着明尤上下滑动的喉结,手掌覆上去。 掌心的包块儿鼓鼓的,热热的好似有生命一般。 小花“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是不是它?” 这不是她第一回碰这个地方,明尤却没由来的身子一阵酥麻,忙往后退缩,低声喘息,“小花儿,别摸······” “哦······”小花儿忙把手缩回去,指头搓动转头看到乌龟从水仙花盆爬出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它四脚朝天蹬了一会儿,被小花翻过来时口吐白沫。 待一人一龟平复下来,小花细心给乌龟擦了擦,得到明尤的准许,将乌龟揣入怀。 明尤苦笑,如果他告诉威云启,这就是小花落下的东西,不知威云启会如何看待他们。 小姑娘观察细致入微,很快又发现自己身上的怪异处,牵住明尤的手引到她脖子上。 “在这里······” 掌心触感温热,白腻的皮肤下似有什么活物跳动。 明尤眸色一暗——哑蛊。 他久久不放开手,小花脸红到耳根,脖子在他手中扭动两下,明尤这才松手,手指梳理小花耳畔垂下的一绺儿头发,转了几圈,缠绕在他手指上。 他认真道:“花儿,你相信哥哥,我一定能把这蛊取出来。” 蛊虫作用之下,小花每说一句话都像喉咙里快滴出血来。她向明尤不住点头,竭尽所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他:“好。” 琼兰领霍大夫敲门。 明尤与他说了方才之事,霍大夫替二人诊脉毕,连连称奇:“公子与小姐体内蛊虫同属一脉。蛊王能控制蛊虫,也能令人功力大进,增强视、听、嗅、味、触五感。哑蛊受到蛊王压制而失去效力,公子五感俱增,是以闻及小姐声音······” 他语速极快,似是兴奋所致,说话是红光满面,见二人盯着他,尴尬停下,咳嗽一声接着道:“也就是说,威姑娘只有在公子身边才能说话,而这声音也只有公子能够听见,旁人是听不见的。” 明尤恍然大悟,“那小花回家,岂不是又不能说话了?” 霍大夫点头称是。 小花听完霍大夫的话,抱住明尤一条胳膊,“不想走······” 这话只有明尤听见。他道:“小花是不想回家,还是不想离开我?是因为想说话,还是因为我?” 明尤问得直接,毫不避讳。 “你······” 小花答得飞快,毫不掩饰。 明尤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那你别着急······”他说着又加上,“我们都别急······等我制成哑蛊解药,便去找你······” “明······”小花软软身子往他温暖的怀里钻,直唤着这个单字。 “明······” 明尤愣了一下,慢慢领会到她只叫这个单字的意义。 恐怕……这孩子被他的身份弄昏了头。 他握住小花肩膀,认真道:“名字如何并不重要。就像我知道你是威云兮,也是小花。但若非要一个名字,那么从今往后,我就是明尤。” “咳咳……” 咳嗽声来自榻上明沅。原是他们说话声搅扰了她,这便转醒。 明沅被霍大夫扶起,嘴唇干裂而苍白,还没等明尤动作,小花就倒了碗茶水,颠颠儿递给她。 明沅饮了半杯茶,向小花致了声谢。 她歇了几息,从枕下取出一只木匣,内里放一支镶嵌珍珠的水仙金钗,做工极为精致。 “这金钗原是我打算送他的礼物,现在用不上······”她道,“姑娘要走,便送给你吧。” 小花接过金钗,明尤将屋内属于她的东西全打包起来,就差将乌龟的水仙花盆窝一同搬走。 明沅与他一同送小花,刚出门就遇到秦氏的丫头,说夫人唤他们过去。 ······ 秦氏刚晕厥过一场,端坐主位。水仙姑姑倚在靠背上嗑瓜子,姿态慵懒。 方才霍大夫说明尤五感俱增,明尤一时不觉,现在进这屋子才觉出道儿。水仙姑姑嗑瓜子发出的细碎声音,在他耳畔回响,直觉这静谧的屋里除了呼吸声就是那“咔咔”的声音。 明沅听明尤提过水仙姑姑回春之事,目下头一回见到如斯美貌,一时惊讶。水仙姑姑同样翘着脚打量她,“上回没有好好看过,是个美人胚子,怪不得招人喜欢······” “姑姑谬赞。”秦氏答了一句,面色微沉,对兄妹二人道:“跪下。”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跪了下去。 趴在门边的小花见他们跪着,怀里兜乌龟跑进来,挨着明尤一齐跪下。 秦氏脸色稍缓,道:“威小姑娘,大将军还在等着您,这是明家的家事,请回去吧。” 水仙姑姑看见小花,眼前一亮,招手唤她,“好娃娃,到姑姑这儿来······” 小花抬头问明尤的意思。 明尤骂了声老妖妇,对小花道:“花儿别理她。” 小花觉出哥哥不喜欢水仙姑姑,点头答应。 她所理解的“不理睬”,就是不看不听不说,闭上双眼,捂住双耳,惹得水仙姑姑大笑,“娃娃真不错,真想把你领回去养。” 明尤将小花往怀里一带,“你少打她主意。” “够了!”秦氏猛地一拍桌,“成何体统?” 明尤心头微跳,秦氏向来对哥哥态度温和,今日竟动了这般大怒,难不成······水仙姑姑把他们的事告诉母亲了? 水仙姑姑似是料到他所想之事,不屑地一眼冷瞥,却听秦氏道:“姑姑上门来替我治病,说你为救明沅,答应侍奉她终老······” 不是来告密,而是来要人。 明尤回头望了望明沅,答道:“确有此事。因有姑姑相助,明尤才得以寻回冰蛊。阿沅既已救回,明尤言出必行。” “一言九鼎,是个男子汉。”水仙姑姑抿嘴笑道, 明尤:······ 她掐准他的软肋,一句寻常无比的夸奖都能叫他吃瘪。 水仙姑姑拉住秦氏的手,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儿子养在身边得好,可是他年纪渐渐大了,总有一天会出去闯荡······我寿数将尽,三五年即是大限之期。这孩子与我有缘,在我身边,必定得到很好的教养。”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貌美如花的脸在秦氏面前晃,她们两手交握,三十余岁的秦氏比不上水仙姑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哪里像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 秦氏垂泪,“我只是个女人家,这些事做不了主。不瞒姑姑,明家上下对我儿明尤期待极高,都盼着他入仕为朝廷效力,光耀门楣。他这个年纪,正是该成家立业的时候。许是一时糊涂······” “啧啧,什么叫作只是个女人家?”水仙姑姑给她递帕擦泪,道,“相信我,你比你想象得重要的多。这个时候,只要你说一句‘不同意’,明尤宁肯背信弃义,也不会随我离开。” 没由来的一句话,叫原本哭泣的秦氏愣住。 明尤点头称是。 他年纪尚小,没恁多礼义廉耻,孝悌之义的条框绑缚,家人既是第一位。如果母亲不同意,他自是不能离开。 他一会儿想到曾师父那番“闯荡江湖”之言······心底不得不承认,曾师父是对的;一会儿又想到父亲一生为仕途抑郁,希望他能成才······虽然他并不认为,父亲所谓的“成才”是正确的。 两相纠结,心乱如麻。 水仙姑姑道:“我说了教他,自是不会耽误他。纵使你夫君在我面前,我也会与他说这番道理……” 明尤拽了拽小花的衣角,道:“看来不仅你要离开,我也得走。” 明沅旁听,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就这么一直到水仙姑姑劝服秦氏,兄妹二人送小花出门。 明尤跟在明沅身后,不安唤她:“哥哥······” “傻瓜。”她轻声说。 两个字而已,明沅的语气说不尽的宠溺。她身上裹挟的茶与汤药香气溢开,抚平了明尤所有的不安与惶恐。 他是为明沅而承诺水仙姑姑,真正随她而去的缘由,出于他心中的那份真实的渴望,他不知该如何说给明沅听。 明沅毋须他解释,道:“从今往后,你就是哥哥。” 牵住小花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明尤带着小花停在门前,道:“我……一定会做最好的哥哥。” 门房殷切地上前迎他们,朱门伴随着沉重枯朽的声响大开。 门外极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