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拥被而起之时,月华正好,斜斜地穿过窗子,撒了一地清辉。 这是她来到帝都雍城的第二个月。雍城在大江之南,地气十分和暖,不过刚刚步入四月,归逸园里的桃花都了。她披了件衣裳,推开了窗,窗外疏朗有致的花木在一片月色之下姿态妖娆。 这里真是个舒服的栖身之所。 只是再好的春日,都无法抹开心里的凄寒无助。方才梦中的场景无数次的重复出现,她清楚的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去年春天她经历过的一切。 宫破的那天,整个华宫都成了一所炼狱。父王的崇华殿燃起了大火,雄伟高大的建筑在烈火中塌陷,轰响之声震颤耳膜,乳母将她搂在怀中,一面帮她捂耳朵,一面安慰:“王姬莫要害怕,奴在,奴在!”她仰着头,仍然不肯相信:“乳母,父王还在崇华殿对不对?”乳母满面泪痕,拥她更紧:“王姬,大王是不肯受他国屈辱,才以身殉国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颤的:“我们也要殉国的,是不是?”“不,王姬不能死,大王昨日已经安排好了死士,他们会护送你逃出去,老奴也会拼死保全王姬无虞。” 乳母那样坚定而决绝的眼神,她至今仍然记得。从母亲离世后,她的记忆中唯有乳母,那个爱说是非,絮絮叨叨的中年妇人是这个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连她的亲生女儿阿辛也比不过她所受到的疼爱。 敌人的刀狠狠地砍向了乳母,她在夹层中呜咽,手上是密密的齿痕,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的血,染红了地面,染红了双眼,也染红了她所有的记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死士们护送着她一路往南,抵达边境时已不足十人。她扫过他们一张张混着血污和尘泥的脸,举目四望,天辽地阔,但好像已然没有生路了。活下去么,死亡似乎比活下去要容易一些吧。横在眼前的大江似乎没有边缘,蒸腾起的雾霭仿佛能够遮天蔽日,她再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家乡,那块本来富庶的地方,如今是一座人间炼狱,她红了眼睛,泪水难以自抑。 她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前路如何艰难,也必须走下去,亲人们用生命给她留下的生机,她不会也不敢放弃。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过了江,她遇到了很多流民,便随意从横死的流民身上扒下了一身衣裙穿在身上,替换了原来那件虽然已经残破不堪,却仍然吸引人眼的锦衣。死士们也扮作寻常难民,跟随左右,就这样一路艰难,也算躲开了追杀,平安到达了雍城。 她记得所有的亲人都告诉她:“逃得越远越好!”如今,她在雍城,这便算得上“远”吧!远离故土,远离亲人,远离了之前所有与自己有牵绊的人和事。一路流离,她仿佛死过一次一般。 父王的遗言,时时响在耳边:“伯雅身处莘地,华国希望尚存,吾儿万万保重,莫使寡人魂魄不安。雍城子谕先生,当世之人杰,若得他收留,则万事可成。切!切!” 一母同胞,伯雅于她,是这个世上最至亲之人。 伯雅还在,希望尚存,而她也顺利的被子谕先生收留,这样算不算是好事情。 一阵幽幽咽咽的箫声响起,在这静夜之中,分外忧伤缠绵。起初低低的,像是春日的草长花开,然后声调越来越高,好像高山巍峨,不见其顶。她知道,这是子谕先生在吹奏。这样的箫音,竟勾起了许多往事。 记得伯雅很喜欢音律,也总爱与乐人厮混。自从单独建府后,行为更是放诞,他的府中总是充斥着各色貌美乐女舞姬,整日整夜乐声不绝。明姒不止一次去劝说过。虽然自小便知道伯雅风流不羁,可总希望他能多些心思在朝政之事上,她担心这样的伯雅会引起父王的不满,让他本就不顺利的世子之路更加荆棘密布。 伯雅并没有听从她的劝导,只是在父王过问此事之后,将府上两个最是美貌出众的女子荐入宫中。伯雅得到了五百匹绢的封赏,更是被准许参与朝政。从此光华坊的府宅中,每日都有响遏行云的乐声和散不尽的脂粉气息。 这些乐声和气味很快成为了明姒最讨厌的东西。她很少再踏入他的府中,只是时常坐在梦华池边读书,发呆…… 箫声渐渐又缓了下来,变得十分从容,好像天上的微云,任意卷舒,仪态闲雅。她将自己从回忆中生生拉了回来,不由得蹙眉,深思,脸上继而出现了哀伤而苦痛的神情。 浮生如梦,虽然绮丽,终归会醒。